走过去有点坡度,都是上面落下的雪堆出来的。这些滑坡落雪比原本积雪要松很多,本身就不好走,他又刚从高处下来,浑身都不对劲,每一步踏到雪里,要把脚再拔出来也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而且他看不到他在哪里。

 

刚才听到呼救就知道是他,虽然乱七八糟听不清他喊什么。他在四处又看了看,应该就埋在这下面,再抬头观察一下上方,确定雪落得都差不多了,他才伏身开始扒地上的松雪。

 

一只手断了果然很不方便,之前一直托着还好一点,现在一放开,手垂下去,位置变动了,就痛得不能忍受。他赶紧回头向着背包的地方走——不一起背着真是失策。好不容易上了坡,再下坡,折腾到包跟前,痛得满头汗珠都蒸出来,他抬手抹了一下,迅速扯开拉链,在包前方的小口袋里翻出独立包装的注射器和安瓶,咬着撕开包装,安瓶的话一只手确实不好掰——不管了,干脆也咬一口,那种玻璃非常脆而细小,碎了像尖利的糖衣片,扎到嘴唇上一些,但是冻麻了,完全不觉得,用手擦擦那些碎屑,带下来血丝才知道还是划破了。

 

他抽了药液,对着那耀眼的日光眯眼辨认了一会,往上推活塞,最后只剩下2ml——不能打太多,不然根本不可能有力气把吴邪扒出来。他咬着注射器,用能动的手拉开自己层层叠叠的衣物,露出脖颈一点——这个位置也危险,如果打到血管里他可能立即就倒下,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尽量往背上打就是,总之要快。雪是松的,估计这点时间吴邪还不至于憋死,只要他没有摔死。

 

吗啡肌肉注射以后,不知是不是安慰作用,他感到疼痛立即缓解了很多。再咬牙上坡,跪到刚才猜测的位置,用力去挖那些雪。装备里根本没带锹啊铲啊,本来也许应该带的。只能靠手,而他又只剩下一只手,吗啡的作用上来,一阵阵头晕目眩,身体发软,使不上劲。面前只有一个浅坑,没有挖到哪怕一点点。

 

吴邪本来就不应该来。

 

如果不是他去告别。

 

追他的时候那种样子,历历在目,风灯挂着,风一吹嘎啦啦响,吴邪把炉子里东西扫了一遍,弄到他自己碗里,端过来递给他,和他说:“再吃一点,你不喜欢说话又不是不喜欢吃饭。”但是看吴邪那个样子,估计也没吃饱,再说自从上山以来,整天愁眉苦脸的。他看了看那碗,也没回答,转身站起来就走开了。

 

逛了一圈回来,他还守着炉子在原地蹲坐着,但是身边多了他自己的背包,刚想问他,他就一把抱住那包,对着他说:“猜你没走远。今天不走了吧,答应我明天再走,说到做到。”

 

他点了点头,也坐下了。估摸风暴快来了,有个三四天不能行动,如果不趁此快速到达,路上被困住就麻烦了。再看看吴邪——很困的样子,但是又不敢睡,总是怕睡了自己就跑了。连笨蛋都不能形容的笨蛋。

 

可是还是怪他自己。为什么要去道别。

 

吴邪也注意到了他在注意自己,冻僵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受惊和欣喜的表情,还转头去看后面,又看周围,大概在确认有没有什么别的注目物。

 

“你看得我好像后面有个怪物。”但是他笑了,完全不在意,就算身后真的有怪物。

 

他也不知为什么,会伸手问他要一支烟。吴邪巴巴地翻东找西,手颤巍巍递过来烟,自己也抽出一支,就着一点火头,深吸了一口。抬头的时候,衔着烟,再拿到手里,吐了一点烟雾,问他:“你不是用来嚼的?怎么不点?”说着就伸手过来,“来,我帮你点。”

 

把烟又递还给他,没想到他把自己手中吸过一口的传给了他,道:“小哥,你不介意就抽我这支。”

 

不介意,有什么可介意的。烟嘴有点潮湿,他拿起来,拿到嘴边,感到自己夹着烟的手指在颤动,目光还是紧紧盯着又凑到火头那儿去的吴邪,猛吸了一口。

 

是不是真想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

 

他不敢想,不能多想。

 

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立即趴过去,用力抹——是手指!吴邪的手指!他把手举在头顶?刚才一定是一边挣扎一边严严实实被埋在里面。

 

他急切地几乎有点疯狂地开始扒拉那些雪,堆在吴邪身上的雪就比最上层的要压地紧很多,非常困难。

 

直等到吴邪的手腕都出来了,他才忍不住松了劲,又立即拉住那手,用力握了一握。

 

竟然没有回应。也感觉不出温度。是他自己的手也冻麻了,所以摸不出?他继续挖那些雪,终于能看到一点他的头顶,黑头发,混着冰渣,先刨掉正面的雪,露出一点额头,再一点,到眉毛,紧闭的双眼,鼻尖,嘴唇——“吴邪!”

 

吴邪!

 

连笨蛋都不能形容的笨蛋。不回答了。冷的。闭着眼睛。闭着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又摸了摸他的脸,脱了手套再摸。他伏地低地不能再低,一边奋力地挖雪,一边不知道能思考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来。他甚至有点动摇。

 

我要是说我不去了,我跟你回杭州,你是不是会回答我。

 

 

一直到晚上,才安顿下来。

 

他们暂时是爬不出这个峭壁围起来的谷底的。他在熟悉的岩壁脚下观察了一会,才回头走回去,蜷进他给他们找的过夜的地方。

 

吴邪背对着他躺着,屈着双腿,身上裹了条毯子,把脑袋也包在里面。外面的风雪要起来了,也许两天,也许三天。三天以后就让他滚回杭州。

 

他自己的手已经用冻冰当作夹棍固定好,再用绷带绑到胸前。没有镇痛药,还是痛得无法入睡,不过他也不需要睡。

 

他又回头看看吴邪。人世间可留恋的东西,从来没有。他费力地转过身,用好的那只手拉开了一点毯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柔软的头发,柔软的耳朵,还有用力抱着自己的时候,贴到脸上来的他的侧脸。

 

那支烟抽完,吴邪也许觉得他有松动的希望,又兴高采烈讲起那些他常讲的话来,说哪里的东西好吃,说到蜜汁肉,又说他去菜场买五花肉怎么怎么挑,接着说你不是喜欢旅游吗,爬雪山,咱们去乞力马扎罗雪山,叫上胖子,从前那是一定的,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

 

然后说:“……回去以后,长白山,咱们别来了吧。”

 

“你有什么留恋的?”他又问他。

 

“没事,要是想来旅游,每年都来也没事,看完再一起回去。”

 

“总之,”他伸出手,低下头又把手收了回去,“跟我回去吧,小哥。”

 

 

 

他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那么冷。

 

他闭上眼,泪从他脸上滚落到他脸上。

 

吴邪,我们天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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