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应该到晚上十点去接前急诊中班,如果算日班下班是五点的话,这当中也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差。

 

他没问过他要去干嘛,估计就是回他自己家里去拿点东西,早上张起灵还问他,小区里有没有租车位。他是真不知道,没打听过。

 

他也不敢打听,上次他说的那句话。

 

昨天晚上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差点问出口,其实很简单的一句话“什么叫你先喜欢我的。”就这么简单。但是他翻了两次身,一会面对着他,一会背对着他,就是没问。

 

张起灵一直在看书,他遛了两眼,说,“你怎么还看肝脏病手册,你的课题不就是肝脏什么的,那个叫什么?”他敢说的,就只是这种话而已。

 

张起灵看了看他,道:“这本是内科手册。”

 

吴邪把毯子蒙到脸上,说了一句:“换我是你,情愿睡觉。”说完,他觉得话不应该这么讲——他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索性对方也没有误会或什么。隔了一会,吴邪探出头,又道:“明天究竟怎么回事?”

 

张起灵心不在焉地问他:“什么怎么回事?”

 

吴邪道:“是不是等于你上一个日班,然后去坐夜急诊?”

 

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道:“这个比病房里还烦,晚上不能睡了。”

 

对方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吴邪,还是没说那句话。

 

还是没问。

 

 

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墙上的时钟,六点一刻不到。下午加了半天班,做急诊开胸止血,等于没有休息。刚才五官科最后一个喉镜活检送走了。他又到复苏室转了一圈,晚班的护士还在闷头填单子。吴邪走了过去,歪着脑袋看她写什么,忽然说了一句:“你走吧,我来写。”下面的女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摸着胸口,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她已经晚走了半个多小时,这些又不可能计入加班。

 

今天和吴邪搭班的二线是楚哥,有点秃,都叫他楚光头。极其不靠谱。不过这一类的事情都是双向的,你可以说楚光头不管事,万一碰到棘手的事情怎么办,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可以说,等于放羊。对吴邪来说,需要的就是后一种。

 

他坐在护士站后面低头抄病人信息,忽然门口有人叫他:“吴邪。”

 

他一抬头,是楚光头。

 

对方说:“我出去买包烟。”

 

吴邪迟疑了一下,其实他包里就有烟……但是一转念,就答道:“楚哥,你二线拷机带着。”楚光头笑着从已经穿在手术衣外面的白服口袋里掏出一个BP机,朝他晃了晃。

 

——所以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买烟,醉翁之意不在酒,吴邪把桌上的单子都拢起来,收收齐,老楚有这样的胆子值班了还到处乱逛,他口碑差就在这里。不过吴邪不管这些事情,他只管自己,等一下到了十点半就可以直接去急诊坐着,只要带好拷机和插管箱就可以了。既然是值班,在院内整晚不眠不休,还去外科创造剩余价值——谁还可以再要求他做什么!

 

他这边想着,那边老楚却神不知鬼不觉又半个人站在那门框边了。吴邪一抬头,吓了一大跳,皱眉道:“你飞出去买烟的?”

 

老楚笑道:“我是刚才路过三号间想起来件事情。”

 

吴邪道:“什么事?”再怎么样,对方毕竟是上级医师,他还是得听他的。

 

没想到老楚却说了完全和工作不沾边的,他道:“你知道那个外科的张起灵是什么路子过来的?”

 

吴邪心里,脑子里,停了一拍,面上只是平常道:“什么来头?”

 

老楚道:“陈皮阿四弄进来的!”

 

吴邪“啊?”了一声,又道,“他不是早退休了,还有这个能力?”

 

老楚暇暇眼睛,笑道:“……就是,说明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

 

吴邪道:“你听谁说的?”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个其实无所谓。不就是份工作,这里做那里做,哪里做都一样。”

 

老楚道:“你心态好。你知道我听谁说的?”吴邪还在等他答案。然而他只是这么虚晃一枪,实际什么也没说。

 

吴邪也就一笑,心里估计不是潘子就是潘子就是潘子。潘子那头直接连着解连环。至于解连环,怎么看都和陈皮阿四不对盘,毕竟十年前他这个表得一万八千里的表三叔一来,原来的院长就成了万年副院长, A岗教授的位子也让出来了,然后就退休了。但是解连环也不会好受,因为陈皮阿四即使退休了,都没有从他视线里消失。

 

吴邪还在这里一头想,那边老楚忽然又来了一句:“你还知不知道,张起灵在原来那个地方有多乱……”

 

吴邪机械地回了一句:“什么,乱?”

 

老楚低声道:“不提了。”

 

吴邪突然反应过来,问道:“怎么突然提起张起灵了?”他不能想象是被人看穿了?

 

老楚道:“就今天白天,他在三号间做了一天手术,哎哟,难伺候,不提了。我想他是什么来头,打听下来,就陈皮阿四一路的——一丘之貉,江河日下。你说他调过来有什么意思?估计就是原来那个地方实在混不下去了。”

 

吴邪脸上笑了笑。

 

 

人的心,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即使像吴邪,听的时候,只有一个印象“胡说八道,诋毁”,听完了,还是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张起灵,原来的地方混不下去了,那是当然的。

 

他尽量不去想前面那句。但是“乱”,这个烙印性发言,就留在那里了。

 

他和他是乱,够乱——任何现实世界里的人,如果知道的话,一定都会这样认为。他无所辩解。

 

他把所有的记录单整理好,打开系统看了一下明天的手术安排,还有当天的收费登记,扫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七点不到。他晚饭还没吃,也不饿。张起灵肯定已经到家了。之前他不打电话,一个是觉得其他人在不方便,一个是考虑到他也许在开车。

 

吴邪拿出手机,直接拨了号码,他也不知道怎么背出来的,之前他只能记得自己的号码。听了一会,通了,传来张起灵的声音“喂”。

 

吴邪莫名有点紧张,问:“你到家了?”

 

“嗯。”

 

接下去两边都没声了。

 

吴邪赶紧随便找了句话,“晚饭吃过了?”

 

张起灵道:“食堂吃的。”

 

吴邪道:“我还没吃,外卖还没送来,等了一个小时了都。”

 

张起灵道:“那你现在在干嘛?”

 

值班不能问忙不忙,所以这句就等于问了忙不忙。吴邪道:“就我一个人,现在没事。”其实“没事”也是禁句,说完了马上忙一个通宵,屡试不爽。

 

果然张起灵道,“没事?”

 

吴邪道:“你别让我说两遍。”

 

张起灵那边又不说话了。

 

还是吴邪想了一会,终于把这话说了:“晚上我帮你去抄方怎么样?”——其实医院里面全部电子化了,不存在前几年那种老专家坐桌子一段,对面挤三个学生,拼命开手写方子的场景了。

 

张起灵道:“你还是睡觉去吧。”

 

吴邪没说话。

 

最后还是张起灵说:“……你想来,就来吧。”

 

吴邪“嗯”了一声,此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挂了电话以后,他发了个消息给他。

 

“开车小心”

 

没想到一会竟然手机还震动了,他掏出来一看,张起灵竟然还回了一条。

 

“一路平安”

 

吴邪笑了。

 

 

前急诊交接班是在晚上十点。吴邪十点半不到,拎着箱子在诊室门口探了个脑袋,张起灵正低头在一叠方子上敲自己的图章。这时倒恰好也没病人。吴邪走进去,把手里的箱子放到靠窗的角落里,拖开凳子,在张起灵对面坐下了。

 

张起灵抬头看了看他,把一本黄色的急诊方丢了过来。

 

吴邪接住了,翻了翻,道:“你一本都敲全了?你打算今晚看多少个?还有,急诊现在不都打印了嘛,你给我这个干吗?”

 

张起灵道:“中班说打印机坏了,就手写写吧。”

 

吴邪随手撕了张方子,叠了几下——纸飞机。抬手就往对面张起灵脸上飞。张起灵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没碰到,飞机从他耳边划过去,掉在诊室后面的地上。吴邪叹了口气,又拖着凳子站起来,跑过去弯腰到地上去捡,一回头,就对上张起灵的目光。吴邪直起腰,回过身,低头也看着张起灵,道:“肉麻的话,你要不要听。”

 

张起灵略点了一下头,表情毫无变化。

 

吴邪把黄色的纸飞机压到他身前的桌面上,说:“冬天你种不种水仙?”

 

张起灵道:“没种过。”

 

吴邪道:“我家里每年都有。白花黄心,所以要用红纸剪个纸圈套在上面,比较吉利。我妈只讲究花盆,一定要用扁的那种,还要在盆里放雨花石。只喜欢黑色的。”说着他又看了张起灵一眼,“我现在想起来,就像你的眼睛。”

 

开着暖气的时候,水仙的气味都被热气蒸出来,整个房间散发着那种冷淡静谧的香味。透彻的水下面,是黑沉沉的石子和半透明的根须,水面反光里还能照出他自己脸的倒影。那卵圆形的石子表面都浮着一层光。他小时候梦里也想伸手到冰凉的水里去捞石子,手指上光润的触觉,他现在都能感觉得到。

 

张起灵笑了一下,低头道:“太肉麻了。”说着,又抬起头,吴邪还歪着脑袋站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问:“晚饭吃的什么?”说着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饿不饿?”

 

吴邪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起灵又笑了,说:“什么意思?”

 

吴邪道:“饿倒是不饿。不过你既然这么问,肯定有什么东西给我吃?看看是什么。”

 

张起灵松开手,回转身,到放在椅子内侧地下的书包里去翻找。吴邪怎么也想不到,他拿出来的——是单个塑封包装的月饼。

 

“这个……”吴邪道,“别告诉我是你从家里翻出来的。”

 

张起灵点点头,说:“要不要。”

 

吴邪还是接了过来,翻过来看后面印的字,道:“保质期有没有12个月?吃了会不会拉肚子?”说着,又去看张起灵,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自己不喜欢吃的怎么能给我吃呢?”说着倒开始拆包装纸了。

 

张起灵道:“能吃不要浪费。”

 

吴邪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又看看手里的月饼,道:“好像没坏……”说着就往张起灵嘴边送,还把自己咬过的那个口对着他。张起灵倒也张嘴了。吴邪不知怎么脸上就有点热起来,为了掩饰,他赶紧把月饼往对方嘴里一塞,转身就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张起灵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块,半起身,又隔着桌子给他递了过来。吴邪只好伸手接了。

 

张起灵道:“这个是上个礼拜买的。”说着喝了口水。

 

吴邪一边吃一边道:“中秋节还早,你买这个干嘛,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张起灵道:“门口的便利店放第一排,拿起来方便。”

 

这下就没话可说了简直。吴邪吃完了,伸手向张起灵道:“水给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宝特瓶,拧开了盖子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又给他递了回去。其实他不是无意识的。他不会告诉张起灵,他从来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不喝别人杯子里的水,甚至被别人喝过的杯子,背转身他都会立即丢掉。

 

所以有时候感情真是无序的东西,没有去爱过的,根本不能总结性发言说自己是怎样的人。

 

他们这么闹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病人进来,吴邪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无聊地又翻翻眼前的急诊方笺,问道:“中班谁啊?没收要手术的上去吧?”

 

张起灵想了想,道:“可能收了个胆管炎。”

 

吴邪立即跳起来,道:“不会吧!”说着就疑心地掏出拷机看看,没有人拷他。

 

张起灵道:“估计做ERCP去了,跟你没关系。”

 

吴邪道:“有件事问你。”

 

张起灵道:“说。”

 

吴邪用手支着额头和半边脸,又想了想,再想了想,才说:“你说……先……是什么意思?”

 

张起灵那边没回答,他又等了一会,还是没回答,他才抬眼睛去看他。他也看着他,这时微有点笑意,问了一句:“什么先?”

 

吴邪低声道:“MD不想说就算了。”

 

张起灵道:“今天过来就想问这个?”

 

吴邪立即回道:“谁稀罕!”

 

他没想到张起灵却说了句:“我一开始只认得出你。”

 

吴邪抬起头“啊?”了一声。

 

张起灵道:“手术室里,一眼就能认出你。”

 

是这样没错,吴邪去参加培训的时候,一旦到外院的手术室里,这种连男女的服装都统一的,整张脸只能露出眼睛的地方,如果不熟悉环境,谁知道谁是谁。张起灵还是刚来的时候?那时当然一个人也不认识,就能认出自己么。他不能想像。

 

他的心脏怦怦怦跳了起来。

 

对方的语气却很平静,继续道:“那个时候,你不是连话也不跟我说。”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紧紧盯着他看。

 

吴邪道:“明明是你!谁能跟你说得上话!”

 

张起灵没理会他这一句,只是很平常地又说道:“老是看到你在房间里打盹?”

 

吴邪道:“你少胡说八道。”

 

张起灵笑道:“是谁,骨科都拍片子了,还坐在里面。”

 

吴邪想了想,那倒的确是很早了,貌似五一假刚放好?前一天晚上唱歌还是干吗玩得太晚,上班往麻醉机前一坐就困得不行,其实透视的时候倒也算了,关键是手术都结束了,放射科拍片的人都已经来了,移动X光机都架好了,他还垂头坐在那儿不动。那个拍片的技师是个女孩子,和他不认识,可能不好意思,走出去的时候都没喊他一声,结果就把他一起曝光了。——至于其他那些人,骨科的也好,护理部的也好,竟然都有哪怕朝他吼一声的。难道等射线都曝完了,才发现他还在里头?这倒也算了,关键是之后足足被笑了一个多月,说“吴邪,X光照多了长个啊?”“吴邪,茶叶照一照一百一两变一万一两;二锅头变五粮液,五粮液变茅台酒;傻子变博士!”“吴邪,有了X光你的病终于有得治了!”——他自己,就一直是那样的存在没错。张起灵那时就已经在那里了?在他还完全没有任何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他的世界里了?

 

他只觉得整个心都涨大起来,嗵嗵嗵跳地全身一体地随着那个节奏震动起来。

 

张起灵停顿了那么一会,又道:“还有你,做妇产科,把五六个镇痛泵都挂脖子上,就从我边上走过去。”

 

吴邪道:“……你提这个干嘛!”明明一秒钟以前气氛还是很好的,这下就……他只能说,“怎么记的都是我二的地方?”

 

张起灵点点头,又道:“你在房间里做麻醉我就分心。”——他竟然能把这种话说得像“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那样平淡!

 

吴邪只有惊讶的份,道:“你……你,你分心个毛!你有正眼看过我吗!”

 

张起灵又点点头,他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忽然看着门口,不说了。

 

吴邪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是病人进来了。打头的是个弯腰捂着肚子眉头皱得很紧的女孩子,长头发披散在前面,看不清楚长相,不过穿着校服的白色T恤和长运动裤,应该就是个中学生。扶着她腰和肩膀一起缓慢走进来的,一看就是她的父母。吴邪站起身,把患者的座位往张起灵那里推了推,示意他们坐到他那边去。

 

那个女孩子被安顿到张起灵面前的座位上,一本病历卡就由她母亲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张起灵低头看了看封面上的基本信息,抬头问:“怎么不舒服?”说着翻开病历,看看手表,在抬头第一行写了个时间。

 

那个母亲赶紧答道:“肚子疼,疼得不行了,她睡也不能睡,我看再不来医院都不行了!”

 

张起灵点点头,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女孩子微弱的声音响起来:“早上……就有点不舒服。”

 

张起灵问她:“哪个地方最疼?”

 

女孩子答道:“右边,下面,小肚子这里。”

 

张起灵把笔放下了,站了起来,对她父母道:“让她躺到检查床上,我看一下。”她父母立即依言,半拉半扶地把她拽起来,再帮她在后面的检查床上躺好,围在床边,表情忧虑地看看她再看看张起灵。

 

张起灵走到床边,让她把腿屈起来。吴邪并没有凑很近,在他看来,就是个简单的腹部触诊,张起灵把阑尾炎那套都试了一遍,又坐回了桌边,低头在病历本上写了一段。那对夫妇又围了过来,急着问:“医生,怎么样?到底怎么样?”

 

张起灵把本子翻过来,又看了看封面,抬头回道:“先要去做几个检查,”他看向吴邪道:“你开一下单子,血常规,肝功,淀粉酶,电解质,尿检,HCG。”他说HCG——吴邪又朝那小女孩看了一眼,在系统里把他报的那些都勾上了。

 

等父母带着女儿拿着化验单出去了,吴邪才问:“你怎么不问他们有没有阴道出血?”

 

张起灵道:“怎么问。”

 

吴邪道:“总是要问的。你不问,等会HCG出来了还不是一样要问。”

 

张起灵道:“等会结果出来,直接找妇产科来看。”

 

吴邪点点头,忽然想到——找妇科会诊的话,会下楼来的,绝对是解雨臣。

张起灵已经拿起了电话,拨了总机,看着墙上贴的号码簿拨了个号,就挂了。

 

吴邪道:“你现在就叫会诊?万一不是的怎么办?”

 

张起灵道:“肯定是。”

 

吴邪道:“你又不是妇科的,哪那么肯定。难道你还做过妇产科?”说着他就想笑。桌子上的电话倒响了起来,吴邪看看挂壁钟,过十一点了,懒散归懒散,小花回电还真是快。

 

张起灵接起电话,隔了一会道:“外科急诊。有个黄体破裂,或者宫外孕……做检查去了,20分钟左右……17岁……嗯,嗯,好,谢谢。”挂断了。

 

吴邪道:“是解雨臣?”

 

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道的手机这时却响起来了,他还很紧张,怕是手术室打来的,毕竟怎么说都是不在岗,赶紧拿出来,看了一眼,直接就不想接——当然他还是接了起来。

 

对方道:“你睡觉还是干活?”

 

吴邪道:“干活。干吗?”

 

那头道:“MD叫我到急诊去会诊,连个屁检查都没做出来,喊个毛会诊啊?我跟你说,搞了半天就是个阑尾炎,这种蠢得你讲不出话的事情我碰到多了。”

 

对于吴邪来说是,果然不出所料。他问:“那你去不去看?”

 

解雨臣道:“看。怎么不看。MD老子床刚铺好。”妇产科急诊是这样的,虽然诊室就在外科隔壁,不过晚上是没人坐诊的,急诊喊了才会从病房下来一个人,当然都是一线。

 

吴邪道:“你还铺床?我都是随便哪,有床有被子钻进去就睡。”

 

解雨臣道:“你等着吧,你今晚也别想钻被子里去了。黄体破裂也好宫外孕也好——我们手术室见。”

 

电话挂了,吴邪转过脸来,才看到张起灵不知哪里拿出来本书,低头在看。吴邪道:“又看你的肝脏病手册?”接着又说,“等下解雨臣来了,我先出去逛一圈?”是试探性的口气。

 

张起灵抬起头,道:“你觉得有必要,那就去。”

 

吴邪道:“那倒也不是,不过他可能会问……总之就是有点麻烦……”

 

张起灵道:“他电话里说什么?”

 

吴邪想答“没什么”,但看了看张起灵,就老实回道,“他说检查结果没出来,叫会诊不太合理……”

 

张起灵垂下眼睛笑了一下,看着还是有点不屑的表情。吴邪就没再说什么。

 

张起灵把书合起来,抬头看着他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接电话,我也这么想。”

 

吴邪笑道:“想归想,你又不会说出来。”

 

张起灵道:“那下次我也给你打电话。”

 

吴邪愣了一下,回道:“……其实,他,也没,经常,给我打电话……”他心里一个声音说“骗谁啊你”。这句太犹豫了,反而显得心虚,他赶紧岔开话题,说:“对了,你回去拿了什么东西?衣服够不够?还有你家那里家具不买了?什么时候去看看?”

 

不知是不是一连串的问题下来的效果,张起灵没有揪着他前一条不放,倒是顺着他道:“明天?反正都休息。”

 

吴邪点点头。身后有声音传来,这还真是一个挺空闲的夜班,他这么想着,难得隔那么久才来一个病人,回头去看,他立即石化了。

 

——二十分钟!哪有那么短!

 

解雨臣脸上显然也有点吃惊。不过他很快略过吴邪,直接冲着张起灵道:“病人呢?”

 

张起灵很冷淡地回了一句:“做检查去了。”

 

解雨臣走过去,直接拿了他桌上仅有的一本病历,翻了一下。回头向着吴邪道:“怎么,麻醉抢救也要到位?”

 

吴邪回道:“抢救室刚才拷我。”

 

解雨臣放下手里的病历,走到吴邪面前,掏了掏自己口袋,竟然拿出来一条健达,这还不是最糟的,他直接弯腰,凑得很近,拉开吴邪左胸口的口袋,把巧克力插了进去,又很随意地从那个口袋里抽出了唯一那支钢笔,说道:“借你那么久了,该给我了。”

 

吴邪没有回他“说了送我的”,闷声不响。

 

解雨臣手里夹着钢笔,靠着吴邪这儿的桌子,半坐在上面,回头向张起灵道:“正好,我们那儿还有个有慢性阑尾炎病史的,刚才还肚子疼,帮忙去看看?”

 

张起灵道:“你找二线。”

 

解雨臣笑道:“说了帮忙,你帮我不就当帮吴邪?”说着推了吴邪一下,道,“你说是不是?”

 

吴邪能说什么,低着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偏偏解雨臣还俯身凑近了来看。吴邪也只好随他去,写好了,也没发送,直接把自己手机递给了解雨臣。

 

上面写着:你别闹了,我跟张起灵也不熟,就是来找他帮忙的,刚才好说歹说他脸色还好看一点,你TM别给我拖后腿!

 

解雨臣抬头看了看他,一搂他肩膀,在他耳边说:“走,咱们出去说。”说着就拽着他往外走。吴邪都没机会回头看看。

 

到了走廊上绕了个弯,解雨臣才放开手,问道:“你找他干吗?”

 

吴邪道:“能干吗,看病呗。”

 

解雨臣道:“什么毛病?”

 

吴邪低声道:“……我好像有胆囊炎,哎,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总之最近老是觉得右边痛。刚才抢救室急会诊,我想一样下来了,那就顺便来前急诊看看……谁想到是他在这里,我还想他不是在病房里?算了,看也看了。”

 

解雨臣道:“胆囊炎?”说着就伸手要往他右上腹上摸。

 

吴邪赶紧打开他的手,道:“搞什么!现在又不痛!你别给我添乱了!”

 

解雨臣道:“我说呢,你什么时候和他搭上了——你最好当心点。”

 

吴邪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解雨臣道:“你没听说?”

 

吴邪道:“听说什么?”

 

解雨臣想了想,回道:“……背后说别人,是不太好。尤其这些话内容也有问题。但是刚才我看到你坐在那里,真的有点担心……”

 

他没说完,吴邪就道:“哪那么多废话,到底怎么回事?”

 

解雨臣道:“据说他之所以过来,就是因为原来那里出问题了——被人看到他和男人在一起。”

 

吴邪皱眉道:“什么?”

 

解雨臣道:“说他喜欢男人。”

 

吴邪没有言语,他不觉得自己实际表情异常严肃。

 

解雨臣道;“你干吗?你不要吓我。”

 

吴邪这才回过神,立即笑了一下,回道:“你TM神经病。他喜欢男人我又不喜欢男人。”

 

解雨臣也笑笑,道:“也是。”说着非常夸张地把吴邪从头到脚看了又看,道:“凭什么看上你,简直没有能看的地方……”

 

这句自然只是玩笑话。但也许是吴邪脸上徒然色变,解雨臣显得有些尴尬,岔开了说:“你不是真胆囊炎吧?”

 

吴邪摇摇头,道:“不知道,现在又不痛,查不出来什么。”

 

解雨臣道:“我说你让他看不如直接去做个B超。”

 

吴邪道:“刚才去B超室看过了,都是排队的人,深更半夜的也不好意思,就想来外科先看一下。”他这个牛简直越吹越溜,再说下去,连他自己都要开始真心疑心起来,打算去好好检查一下了。吴邪又道:“再说张起灵,他只不过找你会诊,晚上被叫起来多了去了,你也不用就这样就在背后说……这些什么……”

 

解雨臣道:“你MD还帮他说话?是谁TM每次被叫醒就打电话把我也吵醒?骚扰我十几年了现在转性了?我算认识你时间长,不然我看你就跟他有一腿又怎么了?”

 

吴邪怒道:“你别开口闭口不离这茬!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谁知道是不是黑他的?之前能离职的哪个不是一身糟的!再说退一万步讲,你把我扯进去算什么?”

 

解雨臣有点愣住了,回道:“你火气那么大干吗?我还没发火呢。”他把手里的笔塞回吴邪手里,吴邪甩了两次手,总算被他捏住了手掌,把笔放进手心里,又把手合了起来。

 

吴邪道:“你还是快点回去看看吧,说不定病人来了,万一真是你的事情,我看你还找谁去发火。”

 

解雨臣撩了撩额角的头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说的也对,最近确实……不顺。”

 

吴邪问:“怎么了?”

 

解雨臣只是又笑了笑,他本身就非常秀丽,又是夜班,尤其显得苍白,吴邪把本身想要嘲讽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你快去会诊吧。”说着,把口袋里的巧克力拿了出来,钢笔放回去。解雨臣一手在他肩上搭了一搭,就走开了。

 

吴邪想着,的确该在外面晃一圈再回那个诊室。急诊厅里排队的人没有想象那么多,看来真可算是个运气还不错的夜班,他毫无目的看了会急诊发药处窗口顶滚动屏上红色的姓名,一个一个,口袋里就传来了震动。

 

这两个人几乎一起发来的消息,想不到。

 

他先看了张起灵的。

 

“黄体破裂,家属不同意手术,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插管箱等下我找人给你送上去”

 

他回了一条“没病人你就睡一会,别看书了”

 

再看解雨臣的。

 

“黄体破裂。家长暂时不肯做手术,估计晚上不会上去。你早点休息。要是今晚能说服他们,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写了一句“辛苦了”,突然觉得分外见外,删了,重新写了一条“等你电话,我很自觉”

 

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晚安”,是解雨臣发的。

 

 

吴邪睡不踏实,黄体破裂如鲠在喉?他伸出手在枕头边摸索了一会,把手机拿到眼前,按了一下,三点四十分。再熬几个钟头就胜利了。他想着把手机放回去,但是没有。反而不自主地打开了,知道没有消息,还是把短信翻开,又看了一遍。最上面还是解雨臣那句“晚安”。他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问他,手术到底做不做,最后决定算了,说不定他还能睡一会,这个消息一过去又把他吵醒了。——然而关键是,凌晨来不来手术,其实当然不是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夜深人静,感觉到仿佛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的时候,就好比喝了点酒,没有高,但是敢做敢为,尤其真诚。

 

吴邪点了瓶。写道: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喜欢我还是喜欢和我睡觉

 

就这么发出去了。他闭上眼睛,手里握着手机,安静地等着。在心里过了一遍。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也许明天得去求他回心转意。如果是肯定的,就算只是上床,那也没什么,至少不会分开。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心里哪来那么多波澜,听着风就是雨,他要是张起灵,对着这么个对象,估计也得觉得烦透了。

 

等了这一会,也没有回应,不知是不是他那里有病人,还是他干脆不想回。——这个也不要紧,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要是不回,他可以装作没发过。这么想的时候,手机就震了。

 

自认为再镇定,他的手还是有点振颤,心里发慌,这是肾上腺素水平上来了。

 

再简单不过的一条:喜欢你  问一万次都是真的

 

TM要不要这么会说话。

 

他差点没从床上坐起来。没想到张起灵又追加了一条。

 

当然也喜欢和你睡觉

 

吴邪反复看了几遍,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又好像认不出意思了。变成了不熟悉的外语,查遍字典不得要领。

 

他把手机按灭了,塞到枕头底下,拉着被子盖过头,平躺下来。他的习惯现在改变了,当然也是最近一段时间都不需要自己来。值班的话非常麻烦,他以前很少这样做,实在是难得。

 

他翻了个身,抬起压在下面的左手,摸了摸右侧的乳头,很软,可以按一个凹陷下去,摸了一会,才一个圆圆的轮廓出来,隔着衣服一上一下,感觉到是一个突起。再换右手,摸左侧的,碰到才觉得左侧原来已经硬了,一点触感上去,就觉得一股异样窜到下腹。——好像两边是有差异,右边到后面只有发麻的轻微的刺痛感,左侧是更有感觉。难怪张起灵每次都盯着左边。他竟然知道地比自己清楚!

 

吴邪把左手伸进松垮的裤腰里,隔着内裤摸了一会自己。习惯改变,就是每次得想被插入的事情,这个让他非常困扰。但是这时不知为什么灵光乍现,他确认了一下,需要想的其实并不是被插入,而是张起灵。如果把人换一换——老实说箭在弦上,这么做实在太……何况一说要换人,脑子就一片空白……等等,解雨臣?吴邪猛地抽回手坐了起来。

 

太惊悚了。

 

他盘腿坐了一会,垂着头不知是该笑自己呢还是笑自己呢还是笑自己呢。道理上应该去谢谢小花,要不是他及时出现,他也不能在裤子弄脏之前全身而退。

 

他又侧身躺了回去,这次闭上眼,呼吸平静下来。他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希望其实自己也只喜欢男人而已。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非常恐慌自己是不是性向改变,还是天生的潜力被开发了,然而又不能在张起灵面前表现出来,简直烦得想撞墙。但是现在……如果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他也不过就是张起灵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的选择。虽然,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着你。这本身已经是奇迹了。

 

睡着以前,他劝自己,一定要知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ORROW IS NOTH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