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回来的时候,吴邪正在圆镜子前洗脸,他大概是有点诧异。吴邪半蒙着毛巾,一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了他那个表情。

 

吴邪在另一边的毛巾架上取下他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擦脸上的汗,问他:“怎么起来了?”刚过七点,难得一个星期六不上班,吴邪平时都能直接睡到下午去。

 

吴邪又用毛巾抹了抹脸,一边抹一边说:“睡不着了。”毛巾挡着的关系?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张起灵走过他身后,把手里的毛巾挂了回去。他穿着件灰蓝色的运动背心和灰色的运动长裤,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一大块,黏在身体上。他把缠在手腕上的短毛巾也解了下来,脱了上衣一起扔进洗衣篓里。背部露出的一大片皮肤汗津津的,因为白,看起来完全没有那种一身肌肉的粗壮感,细密的汗与整片的黑色的怒云沉沉的纹身在一起,简直像鳞片披甲,一层一层,有光面有重叠的阴影。

 

吴邪又低头擦了擦脸,挂了毛巾,跟在张起灵身后走回客厅,往沙发上一坐,再抬起头看着他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里。水声响起来以后,他把腿盘到沙发上,拿了张起灵带回来的报纸翻了翻,翻着翻着又倒了下去,仰躺着,把报纸盖脸上。早晨并不怎么热,他开了一点风扇,一阵阵风吹过来,得抬起手压住报纸。他就那样把手搁在额头上,又闭目睡了。

 

他怎么也回忆不起张起灵说的那个傍晚——揣摩不到一点当时的情境。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样一块,就像从来没有过。然而对于一切的杂事,张起灵却并不像他那样在意追问,他连问都没有问一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注意到自己。

 

 

说了那句“遗憾”以后,两个人都平静了。张起灵关了台灯,房间里一下子暗了,眼睛不适应,彼此看不见彼此。吴邪忍了一会,才翻了个身,压了过去,那么黑也正好,他不管哪里,搂着他就是亲吻。张起灵的手很松搭到他腰上,掀开他的上衣下摆伸进去,直接贴着他的皮肤很轻搂着他。

 

吴邪摸索着吻了他的脸颊,嘴唇,鼻尖,合起的眼睛,伏在他身上静静地喘气。张起灵摸摸他的耳朵,对他说:“有一次在食堂吃晚饭。”吴邪点点头,那次他记得,他也看到他了,似乎还犹豫过要不要上前去打招呼,难得晚上同在食堂,本来人就少,况且那时已经算认识了,虽然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超过五句。张起灵道:“我想可以和你坐在一起。想想就挺高兴的。”

 

后来他当然没有,吴邪也只是和一同加班留晚的同事坐一起。张起灵一个人远远地坐着,安静吃他自己的东西,吃完了,安静收拾干净,安静地一个人走了。

 

他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吴邪就那样趴在他身上,一动都不肯动。他的侧脸下贴着他的心脏,不快也不慢,齐整地跳动着。脖子后面被抚摸了,吴邪才稍微挪动了,贴地更舒适一些。他低声道:“你再说说……”

 

张起灵道:“有一次你明明在对面手术室,一直逛进来。”

 

吴邪问:“你们那间是谁?”

 

张起灵说了一个名字。这个人吴邪和他关系挺好,但也就是同事那么好。那天是有什么谈性正浓的话题?

 

张起灵道:“后来我知道那个病人是你打过招呼的。”

 

原来是这样。其实未必是他认识的人——既然他没有一点印象,那肯定是他不认识的,总是谁托了层层关系,最后通达手术室,哪怕有一星半点说得上话的,总算是托付过的。吴邪道:“你连这个都打听了?”

 

张起灵回道:“术后病人自己告诉我的,说他认识麻醉医生,叫吴邪。”吴邪默默点点头,常有的事情,特别是手术患者,总觉得这样更安心。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背,说:“睡了。”

 

吴邪不动,道:“这个就说完了?然后呢?”

 

张起灵道:“然后他出院的时候说要请我吃饭,也要请你。”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不会去。”主刀医生拒了,当然就完全不会有这样一个饭局,吴邪根本从头到尾无从得知。

 

吴邪笑道:“这得有多后悔。”

 

张起灵只是又轻拍了拍他的背。

 

 

……想不起来他后来说的话,还是他自己已经睡着了?简单的情境,因为太简洁,平淡,平常——他完全没有任何能力去回应他。虽然舒服地躺在他温暖的身体上,他心中的自己是双手紧紧遮在脸上,没有伞,站在雨中。

 

手突然被握住了,拉起来,报纸一掀,张起灵的声音说:“怎么睡了?要睡到里面去睡。”

 

吴邪甩了甩他的手还要翻个身,面朝沙发背继续睡,被他拽了一把,托着肩拉着半坐起来。才把眼睛睁开一点,张起灵就松手往他身边一坐,正好填了空挡,吴邪只能靠着他坐着,躺不回去。他脑袋靠在他肩上,又拖了一会,才后靠着坐坐好,转过脸来,睡眼惺忪看看他。

 

张起灵道:“早饭吃什么?”

 

吴邪摇摇头。

 

他又说:“你要是睡晚点还省了这点麻烦。”说得他像是家里的孩子。

 

吴邪道:“等你回来吃午饭算了,我不饿。”

 

张起灵手里剥着一个橙子,他不喜欢切开,到了吴邪就是嫌剥起来太麻烦。

 

张起灵道:“昨天胖子在车里看到你的眼镜了。”把剥好的橙子,一分二,一半放在托盘里,一半自己吃了。

 

吴邪道:“什么?”过了一会他似乎回过味来,伸向甜橙的手收了回来,一把拽住张起灵道:“不是说让你检查一下。”

 

张起灵推开他的手,用纸巾擦了擦沾湿的手指,回道:“放在前面的抽屉里,谁知道他会去翻。”

 

吴邪道:“他没说什么吧。”

 

“他说怎么和天真戴的一样。”

 

“什么!”他几乎没跳起来,“你怎么说的?说我坐过你的车?”

 

“我说是我的眼镜。”说完这句,他抬起头,毫不介意地看向吴邪,眼里还有点笑意。

 

吴邪道:“……真的还是开玩笑……”

 

张起灵道:“开玩笑。”说完,把盘子里的半个橙子递给了吴邪,一边推开茶几站了起来。

 

吴邪抬头问:“走了?还早。”

 

他回头看了看钟,没说什么,弯腰去拿手机,刚碰到手机就响了,他看着屏幕,接起来。

 

断断续续的“喂”,“嗯,方便”“嗯”,“嗯”,“好”,“知道了”,最后“快到了”。

 

挂了电话,吴邪才问:“怎么了?”

 

张起灵道:“估计今天要晚回来了。”说着,他又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把饭卡拿到外面的口袋里,转过脸来,伸手摸了摸吴邪的脸,说:“昨天晚上急诊留观收的病人,发热待查,早上休克了,怀疑是胆管炎。”

 

吴邪立即道:“那还有今天值班的人。”

 

张起灵道:“问题是没黄疸,肚子也是软的,没腹膜炎体征。”

 

吴邪道:“什么都没有,就诊断胆管炎?明显是内科的事情!叫他们自己先查查清楚。”

 

张起灵道:“已经收到十二楼了,我的床位。大概要叫全院会诊。再说明天值班还是我。”

 

吴邪跟着他走到门口,说了一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张起灵低头穿鞋,穿了一半,笑着抬起头,问他:“你不怕被胖子听到?”

 

吴邪蹲下身,和他等高,回道:“你到底跟胖子怎么说的?”

 

张起灵道:“我说胖子你放屁。”,吴邪脸上略微一笑,回道:“这个也是逗我的。”他蹲在那里低着头注视着他系好的鞋带,毫不相干地又说了一句:“我打结不行。所以干不了外科。”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睡得迷迷糊糊,床头的手机震了。隔了一会,他才伸长手去摸,拿到眼前,是张起灵。

 

还是怀疑胆道感染,先去做ERCP

 

吴邪迅速回了一条:那回来了?

 

等了一会,才收到他回音:等ERCP结果,可能还是要开。

 

说完他忽然站起来,拉着张起灵也站了起来,一把搂过肩膀抱住了他。他站的地方还高一个台阶,只觉得脑袋没地方搁,左摆又放都不合适。张起灵有点诧异地笑著也搂过了他,道:“我要去上班。”他不放手,张起灵只好再说:“知道了,回来教你打结。”

 

吴邪笑了一下,只说了一句:“我不怕别人知道。”说完就放开了他。

 

 

一觉睡到中午,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他听到了,还是等了一会才伸手去拿。

 

张起灵的消息,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段显示在锁机屏上。吴邪立即掀被子坐起来,打开了仔细去看。

 

我刚明白过来,你说的是不怕我们被别人知道?吴邪,这和你爱不爱我没有因果关系。另外眼镜的事是我的问题,想把你的东西放在车上,最好还被看到。胖子那里没问题,他不知道。以后会注意。

 

他握着手机反复看了几遍,虽然顾虑到医院那边可能会很忙,还是直接电话拨了过去。

 

等了一会才接通,张起灵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声“喂?”

 

“是我。”他说。那头“嗯”了一声。

 

“忙不忙?”他问。

 

“现在还好。等会去胃肠中心看看ERCP的情况,他们那边主任还没到。”

 

吴邪道:“这么严重?一定要李主任来做?”

 

张起灵道:“不像典型胆道问题,早上为了是不是食道破裂已经争了半天,CT做出来没什么。”

 

吴邪问:“叫ICU的人看看?”

 

那边回道:“看过了。昨天晚上在急观血象一万二,早上收上来前查了一个两万三,所以还是考虑外科的问题。我到以后他们又查了一个,只有三千三了。血小板也在往下走。”

 

吴邪道:“ICU不收?感染性休克?”

 

张起灵道:“没床。算了,收了一样是我这里的事情。我以前碰到过一次跟这个人有点像,是肝脓肿。”

 

吴邪道:“那CTB超看不出来?”

 

张起灵道:“可能脓腔还没形成,急诊就做了个平扫,是很难分辨。总之ERCP先做了再说,有可能感染源还是胆道,没梗阻症状不典型也可以解释。”

 

吴邪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我想去找你。”整段长长的对话中,只有这一句,是他真正想说的。

 

张起灵道:“……马上就回来了,如果顺利,下午一两点。”

 

吴邪道:“……消息我看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张起灵那边忽然打断他道:“有点事,回去再说。”就挂了。

 

 

十二楼办公室桌子上照例堆满了东西,吴邪有次瞥见张起灵在里面收拾桌子,那还是远在他和他搞上之前。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自己心里吐了什么槽,但是那种印象却异常清晰。

 

他总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吴邪双手插在工作衣口袋里,摸索着他的钥匙、笔、创可贴,在长桌边站了一会,那里低头在病程录上签红字的人,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注意到他。

 

吴邪走过去,把手从口袋里取出来,伸到他眼前,看着他的对着自己的黑头发,说:“病历呢,给我看看。”

 

张起灵看看那手,猛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他还没开口,吴邪已经笑道:“不是看手就认出来了?”说着就去握他拿笔那只手。

 

张起灵非常快地躲过他,放下笔,拖着凳子站起来,严肃看着他道:“怎么来了。”

 

吴邪的动作停在半空,有个点的休止符,心里的音乐停了。他收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放回口袋里,站直了看向张起灵,道:“来加班呗。”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低头就去收桌上的病历。吴邪无声地看着他把牌子合起来,三四本叠起来,又从那当中抽出一本,翻开看看,再换一本——始终不看自己。

 

吴邪道:“你生什么气。”

 

张起灵没回答他,手里动作却慢下来。

 

吴邪道:“犯得着吗?你以为我就是来见你的?想什么当然,有什么了不起!”说完这句他应当摔门出去。然而他忍住了,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头。张起灵不会来追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再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说不定会,就这么结束了?

 

张起灵放下手里那些牌子,又坐了回去。低头坐了一会,抬起头,看着他,没说话。

 

吴邪绷着脸,慢慢才说:“……不是我要来,科里没人,打电话叫我过来加班。楼上现在有两台在开,后面三台剖宫产排队。ICU今天20张床全满,你也知道,白天值班就一个人,不可能给你们去搞局监。”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揉起来的急会诊单,摊到张起灵面前。

 

那字一看就是张起灵的,签名带两个繁体。吴邪盯着单子看,隔了一会才开口道:“还不是你开的。”

 

张起灵平平的声音说:“没备班?”

 

吴邪把那纸往地上一扫,怒道:“我TM就是备班叫来的!备班在楼上开脑子!现在谁有空管TM你这屁事!还不是我住得近又好说话,你知道什么!你才来几天!你凭什么凭空想麻醉科谁管谁事!”他说到这里住嘴了,因为张起灵站了起来,他以为他要来拽自己,防备地手臂都举到身前。然而张起灵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果然他是要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张起灵走到门口,向走廊上看了看,门口甚至走过一个越过他好奇冲着吴邪张望的病人。张起灵转身走回来,在身后把门合上了,仍旧走回去,坐在原来的地方,对吴邪说:“我没生气。”

 

吴邪低着头不说话。

 

张起灵道:“43床,病历在护士站,你过去问她们要。现在人清醒的,神智有点淡漠,多巴胺在用,血压90110,心率110,刚才有一阵快到140,心内科来看过说还是窦速。消化科那边要求的,一定要麻醉监护。”

 

吴邪不说话。

 

张起灵道:“中心静脉有,代血浆我医嘱里面开了1500带过去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开。”

 

吴邪开口道:“尿量监测有没有,肾功能怎么样?”

 

张起灵道:“尿量早上才开始记,大概到现在也就100,肾功能刚才那个还可以,肌苷不高。”

 

吴邪道:“我去看看病历,什么时候去做?消化科那边准备好了?签字都签掉了?”说是这么说着,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张起灵道:“就是等家属签字,他们还在商量。该说的都说了。”

 

吴邪只是说了句:“叫我过来我还挺高兴的。”这回说完,他倒是转身走了,但是听到凳子拖开的声音,又回了头。没想到他已经走到他身后,吴邪拿眼睛上下看了看他,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病人……”

 

张起灵道:“不要去想公开的事情,”他的声音里竟然能听出控制着情绪的成分,停顿了一会,“还有,我没生气。

 

吴邪脱口道:“我管你……”然而不知为什么,说得那么轻,很轻地喃喃说完“生不生气。”

 

张起灵道:“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不代表我不喜欢你。你也用不着这样证明……”

 

吴邪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他衣领,瞪着他道:“那眼镜算什么意思?还告诉我?你不说我知道个……”他停住不说了,因为张起灵转过了脸回避他的目光,推开了他的手。

 

吴邪心里破罐子破摔,干脆道:“我最讨厌你这样冷冰冰,有什么不说,活该没人理你!”

 

张起灵用手指点点桌面,终于说了句:“你以为让人知道了好过?你也知道紧张眼镜的事,你今天跟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吴邪立即回道:“告诉你了不是我要来的,这是其一。”他也学他的样子,一手点在桌面上,“再不好过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其二!”“还有,”他说,“就算是我自己要来也是我犯贱,MD一分钟也离不开你,说了你满意了?”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叠空白的病程记录单狠狠往地上一甩,道:“谁让你一个人在食堂吃饭!谁让你整天见我也不跟我说话!谁TM对我又是初恋又是暗恋!还拿这种态度对我!”

 

张起灵看着他一言不发。举起手,也许是要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他。但是他又把手收了回来,绕过吴邪,俯身默默把地上的单子捡了起来,放回原处。

 

吴邪看着他做这些事情,突然只觉得隔了千里之遥。他远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使他动摇。他那种坚硬的外壳,看不见,敲不碎,把他完完全全阻隔在天外。张起灵对他有感情又怎么样,那也是在他的辖管范围内,如果不想给,他吴邪照样一点也得不到。

 

吴邪后悔了,怀疑自己怎么能那么蠢,以为被喜欢就能有特权?眼前的人段数远在自己之上,遥不可及。风筝的线难道是他自己剪断?

 

张起灵开了门走出去了,真的把他留在那里。他不敢相信。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世界上就是存在着,你所不能争辩和争取的事。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的话犹在耳边——是他不敢轻易去回忆的声音,珍视到不能在反复回想中使它淡化。

 

他真的害怕了。这一切来得太快。分界岭未免太清晰。是他太天真自以为摸到了他心上柔软的地方,也许有一个时刻,他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张起灵的心哪怕是铜墙铁壁,他也已经在那层壁垒之内。看来还是想错了。

 

彻底错了。

 

吴邪在护士站看了病历,翻来覆去,强迫自己留心那些数据。他不知道张起灵在哪里。但是也不能打电话或发消息,如果他不接或是不回——他现在不能想这些可能性,情愿维持现状。如果非要结束,宁可拖着,有一天算一天,再痛苦也没关系。

 

他抬起头,微笑着问值班护士:“巧姐,什么时候来接病人?”

 

对着电脑输医嘱的主班护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许因为叫的甜,焦头烂额的她也没发火,回道:“你不要急,你看张起灵都不急,你急什么。你们麻醉科算加班的吧。外科又不算。”说着,她停了停手里的事,在柜台里吴邪看不到的地方摸索了一会,拿出来块巧克力甩给他,仍旧看着屏幕,一边翻医嘱一边打字,头也不回,道:“喏,谁送给张起灵的,他不要吃甜的?我减肥也不吃,你拿去吧,再等等就好了。不是我说,家属再拖下去事情更麻烦,早点做好早点都安心。”

 

吴邪只听到她飞快的键盘的声音。巧克力红白色的包装,谁送这种儿童巧克力?吴邪道:“谁给的?”

 

“我怎么知道?他刚才气冲冲出来,直接口袋里拿了就给我。”说着她回头看了吴邪一眼,道:“要是我,我也一肚子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专家都来看过了,都自己说自己的,医嘱给我开开停停。现在总算定下来,唉,家属又不说做又不说不做。”

 

吴邪道:“家属呢?还在病房里?”

 

她点点头,说:“你去看看吧,顺便帮我看一下心电监护上的数据,过来告诉我们治疗班的小姑娘一声,一个上午腿都跑断了要。”吴邪默默点了点头。

 

43床在倒数第二个房间。六人间。他那个床外面围了个掩耳盗铃般的淡蓝色屏风。吴邪穿着白大褂一出现在门口,一房间的家属都警觉起来的样子,其他床的人也都冲着他看。

 

他一走进去就听到门口一个病人在和他家属交流,说什么“哎哟,现在的实习医生个子都高,不高外科大概不要的。”总是因为没见过他,还有他看起来实在年轻?然而里面43床的家属显然有几个也听到了,从零散几个一见他便露出愤谩表情来看,也许存在潜在纠纷的可能。当然,50岁不到的男性患者,来的时候勉强用“还行”能形容,突然就不好了,每况愈下,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现在还说不出究竟在干嘛——从家属的角度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吴邪硬着头皮往人群里挤,看到一点被团团围在中间的平躺着的患者。他注意了一下心电监护,暂时生命体征还是平稳的,虽然数值都不怎么好看。他又往里走了点,伸手去拉补液袋,想看清多巴胺的量究竟是多少。

 

背后的家属突然沉不住气了,一个年轻男人——看着大概是吴邪的年纪,只是比较敦实,一张烟酒脸,面满通红,欠债还钱的冲动表情,从后面蒙地一拉吴邪的衣领。吴邪被他拽地差点没向后踉跄摔到地上,手臂撞在输液架上,那几代液体就猛烈地晃起来,这下靠近床头的几个女眷也愤慨起来,纷纷附和着:“你什么意思,你知道病人生病,你当心不要把针拔出来!”吴邪回头格开了后面那个男人又挥过来要拽他衣领的手,怒道:“干什么!”那个男人嚷道:“操你个实习的多管个屁闲事,老子来看病的不是来让你练手的!”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点也不愤怒,只觉得悲从中来。

 

张起灵说得没错,他来干什么。他来就是来给他添乱的。这一地的纷乱的心,叫他怎么收拾回来。

 

吴邪拿下左胸口袋的名牌,举起来给那个人看,平静地说:“我是麻醉科的。不是实习生。”

 

那个人却更愤怒了,简直作势挥着拳头要上脸来,大声喊道:“我们不开刀!谁说我们要开刀了!你不相干的人看什么看!”

 

吴邪站在那里看着他,只觉得什么都隔得很远,漂浮的,床上那个正在远离的生命也好,焦虑愤怒的家属也好,看热闹的其他人都好,离得他真远。他之觉得累到疲脱,如果他绷着的那根弦松了,也许立即就能和家属们一起抱头痛哭。

 

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他迟钝地转过脸去看——不是张起灵。他自己真可笑。

 

是门口那个床位,编派他是实习生的那个老头病人,一把热情地拉着他,一边陪笑地对那个家属说:“哎哎,小伙子火气大,火气大。”又对吴邪道:“哎哟,小医生咱们走咱们走。”连哄带骗的口气把他拔河一样一路一阵风拔到病房走廊上。

 

走廊那头的护士大概听到了吵闹声,已经有个人疾走过来,一看那老头牵着吴邪就问:“老周,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啦?”

 

老头说:“43床家属急死了呀,你们这个小医生又没经验,差点被他们打啊。”说着推了一把吴邪,示意他快快脱险。

 

吴邪只是说:“没事。”然后还对着她报了一遍心电监护上的数据。

 

那个护士掩面笑道:“吴邪你是不是吓傻了,你到办公室再坐会吧,里面的都是说话不算的,能签字的他老婆女儿都在张起灵那里,等会好了叫他叫你一声。”

 

吴邪默默点了点头,向着办公室方向走了。

 

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穿着白大褂,看上去年纪很小,吴邪不认识的,是实习生?一男一女,坐在长桌最里面,前面放着打开的病例牌子,边上是一模一样两本砖头外科学,他们低头凑在那里说话,过了一会才注意到走进来的吴邪。两个人都很注意又遮遮掩掩地打量了吴邪好几眼。只有认不出学生的老师,没有认不出老师的学生,也许他们认得出吴邪也不一定。

 

吴邪没说什么,自管自坐到电脑前面,医院里只能上内网,他把下面没关的网页打开——立即就想关掉,通过大学图书馆VPN账号上的数据库,还有两篇打开的PDF文档,一看就是张起灵刚才在看的东西。他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大叉上,停了一下,还是没点。如果他不想回他那里的话,等事情都结束,也许他还会在医院再坐一会?说不定他还会想接着再看看。

 

由此吴邪想到他留在他家里的东西。从他那里拿来用的TF卡和数据线,还有他嫌原来信号不稳定新换的路由器。日常的内衣外衣,几双鞋,很多书,手表,笔记本,还有这几天他一直在看的那叠论文。如果要带走,是到了必须整理程度。他又想到他们互相穿着对方的衣服上街,就像在他身上能看到他自己。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争论。公不公开,根本就是无所谓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在一起了,又怎么样?

 

张起灵还是拴不住的。

 

对吴邪来说,那就没有意义了。

 

难道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他有点明白了这一股冲动的意味——无意识地、无时无刻地想要逼迫对方作出承诺?

 

因为他自己,已经输不起了。

 

吴邪后靠着椅背坐着,垂着手臂,一直坐到面前的屏幕屏保出来,屏保熄灭,休眠。

 

背后门敞着,走廊上有点动静。吴邪转过头去,不知是不是接送病人的推床经过?他不是不期待,至少能再见见张起灵。他的心已经冷下来,要对付张起灵,继续争论肯定没用,轻描淡写说一句“我们别这样”也不一定会收到正面回应。他只能静待他松动的信号。

 

他别扭地扭着头,望着门外。——来的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学生?男的。不是张起灵他心里是不是有失落?不知道。

 

那个学生看了看吴邪,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走进了办公室,看到坐在里面那对吴邪心里编派的小情侣,径直就走过去,往那女生另一边一坐。——这是什么好戏?吴邪思忖着也许他该走开。但他只是坐着不想动。

 

他脑袋还斜着,半瞥不瞥地看那几个小孩,才进来的那一个就突然站了起来,吴邪心里微微一惊,以为自个窥视被看破了。那学生朗朗上口喊了一声:“张老师!”

 

吴邪没有回头。

 

他身后传来声音:“吴邪。”

 

学生又赶着插进来说了一句:“张老师,ERCP开始了没?我们都想去看看。”

 

吴邪转过脸的时候,看到张起灵正向他们那边略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严肃,看着不太愉快的样子。

 

吴邪道:“去了?”

 

张起灵没接他话头,只说:“你一直在这里?”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张起灵皱眉道:“你手机怎么了?打了几个电话找不到你。”

 

打电话……找他……

 

吴邪猛地坐直了掏自己口袋——是他自己,他想起来了,为了不去等消息和电话还是什么,竟然开了飞行模式!然后之后完全都忘记了!

 

他把飞行模式关了,不一会手机就震个不停。

 

三条消息,五个电话。都是张起灵。

 

他抬起头看了看他,只说了句:“病人接了?”

 

张起灵道:“快了。家属签字了。你先过去?胃肠中心那里没有推泵,我问过了,新福林也没有,你要不到楼上去拿一下。我再等一会,和他们一起走,万一路上再出点事情……”

 

 

他没和张起灵争到底该谁跟着送患者。他去楼上借了东西,带了备用的抢救箱和几袋代血浆。手里满满当当东西,路上在电梯里,内外科楼接壤的长走廊,穿过中心花园,医技楼,急诊楼,门诊,一路到最外围的原先是片空地,现在拔地而起的新楼。他一直烦躁着,因为无法腾个空看张起灵究竟发了些什么消息。

 

胃肠中心占下面一层两层,上面是门诊手术室,带泌尿生殖中心,还有各种VIP区域在最上面几层。吴邪进去的时候,果然外科那边还在路上——不知谁设计的这长征八千里,要是真急得要命的急诊,这一路折腾下来还能活命?

 

他进去一路打了招呼。虽说门诊无痛胃肠镜麻醉必须高年资主治以上才能来做,但是研究生的时候他打了两年下手,有空就被叫到这里来从护工护士一直干到主任,缺什么干什么,所以人头也熟地不行。

 

显然大家都是被叫来加班的,脸色都不怎么样。吴邪布置好他那一块地盘,手也不洗就拿出手机来看。

 

第一条:字签了,马上去做。你在哪里?

 

第二条:看到消息回电话

 

第三条:不需要你用公开关系来证明任何东西。如果你要我证明的话,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看。我说认真的,不是气话。你现在不要让我急了,到底在哪里!看到消息就去手术室准备东西,直接去胃肠中心。

 

他看着,眼前有一点模糊,反复看了几遍,不能眨眼,不然那一层水雾就要掉落下来,还好戴着口罩,又临时戴了他放在柜子里备用那副眼镜,而其它人都还在铅防护室外面,没人注意会到他表情变化。他逞一时心快,直接写:你不用向我证明任何东西。今天就算是我无理取闹,和你在一起也太痛苦。我看我们还是算了。

 

写完他心里默念了一遍,立即就删了。又有些后怕是不是自己手快还真发出去了,反复退出打开确认了几次。才确信没有给他回信。

 

他抬头看了看观察窗后面,那间操作室里只有一个护士,坐在那里写单子,放射科医生刚才已经来了,不知是不是等得不耐烦出去抽烟了。他低下头看着张起灵那条消息,考虑了一会,回道:我一直都在办公室坐着。

 

只有陈述,没有表态,没有质问,没有要求。

 

没想到张起灵竟然立即回了一条,他应该在护送患者的路上?怎么可能还拿着手机看着,还回消息!虽然锁屏上也能看全,他还是打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地看。

 

我不想跟你比较。但是我爱你。我受不了跟你吵架。

 

加起来这些字,他未免回地太快,吴邪难得心境明澈起来,突然就明白了,一定是他早就写好的,像他自己一样——觉得是不能发给对方看的东西。

 

双开的门被顶开了,吴邪一抬起头,先看到的就是人群簇拥的转运床,站在最后的张起灵。

 

他也看到了他。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吴邪把手里的手机揣回口袋里。

 

张起灵要等会,等里面内镜手术开始了,走到外面控制室坐下,才能看见他前一刻发出的回信。

 

以后不会了

 

 

他穿着铅防护衣坐在监护仪前,注视监护仪,隔一段时间向病人看一眼。他不知道身后隔着观察窗的那个人的目光。手机在口袋里震了有几次?两次还是三次?戴着乳胶手套,他一直没有拿出来看。

 

一切还算顺利,除了心率有瞬时低于50次每分,但尚属有惊无险。虽然胆道里面没看出什么具体的梗阻,至少引出来的胆汁是浑浊的,说明的确有问题,而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吴邪等病人七七八八被搬走推走了,才开始收拾他自己的东西。把备用药全部收起后,他脱了一只手套,拿出手机。

 

最上面一条是:你写错了  改过来重新给我回一条

 

他看得有些莫名,再看前面一条。

 

我说过不会跟你分手

 

而最早的,挨着他那条发出的,是:什么叫以后不会了?

 

什么叫“以后不会了?”他才看到自己写的是什么——以后不会了!

 

什么叫以后不会了!

 

吴邪简直要捶胸顿足!

 

我是说下次不会了!妈的张起灵你不要看懂了装不懂!

 

这一次发出去前,好歹他检查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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