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见到,已经是第二天晚上。过了秋分昼短夜长,然而外面的天蒙蒙黑,那也是七八点钟光景了。 

张起灵回来晚了,穿着件深蓝色帽衫,露出里面灰色的T恤圆领。吴邪抬眼皮看了一眼,又合上了。他披了条毯子,双腿蜷曲着侧躺在沙发上,遥控器塞在地上的一只拖鞋里,手臂遮脸。电视机开着,静音,亮光照地室内一闪一闪。 

张起灵放下包进了浴室,一会拉开门走出来,路过沙发边上,停了停,还是走进房里去了。吴邪闭眼屏息侧耳倾听,听到房里的脚步声,开柜子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他还是出来了。松了口气。 

张起灵低头道:“怎么不进去睡。”说着过来拉他,皱着眉,没用什么力气,“别睡沙发。”他又说。 

吴邪“嗯”了一声,鼻音还是很重,他不怎么动,也不再出声。 

张起灵伸手插进他手臂和额头间,摁在他脑门上摸了摸,道:“你生病了?” 

吴邪从毯子里抽出火热的另一只手,握着张起灵的手腕把他拉开,回道:“没。”声音有点哑,鼻腔显然不通气。 

张起灵推了推他的腿,他把腿往后又收了收。张起灵紧挨着他坐下了,隔着毯子在他小腿上摸了摸。吴邪动了动,大概是要踢他,结果只是抵了抵他后背,反而有点暗示性的错觉。张起灵一俯身一把就搂住了他,脸贴在他身上,低声问:“怎么生病了?” 

吴邪道:“没事。”声音很嗡。 

张起灵略抬起一点头,下巴还抵着他,又说:“到里面去睡。” 

吴邪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热的手掌拢到他耳廓上,轻轻捏那里的软骨,不知怎么有点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不跟我分手了?” 

张起灵脸上惊讶的表情来不及掩饰。 

吴邪松了手,闭上眼转过头,闷在沙发垫子里,说了句:“算了。” 

张起灵坐正起来,顺势也把他拽起来,抱在怀里,吴邪略微挣扎了几下,靠着他,呼吸有点沉,都喷在他脖子里。 

张起灵搂着他,但是没说话,一句辩解都没有。 

吴邪道:“我想你估计是后悔了。” 

他还是沉默。 

吴邪又说:“胖子滚他娘的,谁让他说‘我没喜欢过吴邪’了……” 

过了一会,还是他自言自语:“不用公开,就这样,这样最好了。我说真的。” 

然而无法打动的人,就是无法打动。即使这一刻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个人的心还是很远。他都有点后悔,不应该得意忘形,不应该轻敌,不应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做。谁知道呢,张起灵大概还是喜欢他的,但是他心里那些虚无缥缈的原则几时又被冒犯了?界限又在哪里? 

吴邪道:“你他妈的调去门诊,就为了个你做助手的手术术后可能感染?” 

他说:“我求你有没有用?” 

他说:“今天我生病我说了算,咱就不掰了。” 

他又说:“真他妈的有半年之约?过半年你就得变个仙鹤什么的飞走了?”说着摸了摸张起灵的心口。他的心跳很沉稳。 

他说:“我都是放屁。明天千万别提醒我。” 

最后他说:“戒烟会考虑的。戒了请我吃饭,就按杀头饭那个规格来。罗宋汤挺好,黄鳝有点甜,炸鸡翅一次我能吃十二个,还有可乐,等你走了看大爷我买它一冰箱天天敞开了喝。”



第二天醒转过来,摸到床头的手机,点亮了看一眼,都已经过九点了,吴邪腾地坐起来,头重脚轻,再看手机,还有条短信,是张起灵发的,七点不到一点时。 

用你的手机给胖子发过消息了,叫他帮你请病假。多休息。 

吴邪把手机扔到一边。拉着被子倒了回去。 

一睡又是一天。晚上张起灵没回来。果然。他浑浑噩噩的,头脑沉重,反而应该庆幸,因为连情感都变迟钝了,没预期那么痛,只有困。 

一夜长梦,醒了完全不记得梦见什么。 

工作还是老样子,进了走廊就看到示教室的门关着,显然已经开始交班了。门诊的人不用参加,因为楼下八点就开业了。他的感冒没大好,嗓子疼地冒烟,一说话鼻腔也疼,好歹这一天都是手术,进病房兜了一圈,这次的实习生挺卖力,换药的事交班前全干完了。吴邪忍不住要发消息给他,说什么好呢,就说“同学你太勤快了,为了奖励你,今天我上的手术都归你,好好学,祝福你!” 

他觉得自己是神经病。想了想,只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在走廊上踌躇了一会,回头径直往电梯间走。虽然迎面碰上散席的交班队伍他也没有回头,刘大奎招呼了他一下,他还来得及说:“刘主任我上门诊开个药,等会直接去手术室。”再次庆幸感冒着,这理由多站得住脚。 

张起灵还坐那个位子。一大早排队的人就不少,走廊里的凳子都坐满了,人一多就有点热,有人拿手里的病历卡扇扇风。吴邪并不觉得热。他匆匆就走进了诊室,直接走到张起灵身边,低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有点事,来一下。”张起灵写了一半的病历卡,停笔抬头看了他一眼,边上的病人也看他,显然有些不快。 

张起灵道:“这个看完。”吴邪点点头,往边上站了一点。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这边的病人拿着检查单子走出去了。张起灵没叫下一个号,低头拉开抽屉,拿了扔在里面的胸卡,别好,站起来,向着吴邪道:“走吧。” 

吴邪在前面带着路,向着门诊的大厅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是放射科,病人也不少,吴邪七拐八弯的,终于走到一条没什么人的走廊上。这一块是条暗走廊,没开窗,大白天灯开着还有点阴森,走到第二间,门关着,吴邪用手推了推,能推开,他不用回头,另一只手向后就握住了张起灵的手,把他一起带进了门内。 

那道木门很沉,在他们身后重重合上了。 

吴邪的手越过张起灵伸到他身后的墙上,“啪”开了灯。支光数不够还是灯管老化了,房间里还是暗沉沉。到处灰扑扑,有两个柜子,里面塞满了文件,角落里摞了三四张椅子,显然是个暂时无用的地方。 

张起灵才看了看吴邪,他就贴过来吻他。尽管尽量回避了,吴邪还是吻在他脸上,身体紧紧贴近他的身体,不知是不是错觉,体温有些高。 

吻很轻,连嘴唇都没有分开,只是贴着他,一动不动。吴邪怎么会知道,他压抑了一股倾诉的冲动。连手指都没动一下,笔直地站着。 

吴邪终于离开了他的侧脸,离得不远,仔细对着他端详了一会。 

“晚上回你家了?”吴邪的声音相较前天哑了许多,说完了还偏过头咳嗽了一声。 

张起灵道:“等会给你开点药。” 

吴邪又道:“我今天有五台手术,不过应该都是良性的,你下班等我一会?” 

张起灵皱眉道:“你去跟刘大奎请假。” 

吴邪又转过头咳嗽了几声,转过来回道:“走吧,给我开点阿莫西林?我觉得还有点头痛,要么再开点什么你看?” 

他们在门诊门口分开,张起灵问他要病历卡,他想了想在家里。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回去拿了一次。再过来,外面候诊的病人丝毫没少。张起灵倒很警觉,他一出现在门口他就看见了。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才低头对坐着的一个老太太说了句话,绕过她向着吴邪走过来。 

他们往大厅走,吴邪在他边上轻声问:“你怎么跟病人说的?” 

张起灵道:“我说我上厕所。” 

吴邪楞了一下,笑道:“你牛。”他知道他是说笑话,胜在那种面无表情冷幽默。 

张起灵拿过他手里的病历卡翻开看看,翻到最近的一张空页,走到预检台前,问里面坐着的护士:“体温章有没有。”左边那个年轻护士看了看他,一低头,动作迅速在抽屉里扫了一遍,递出一个方图章来,又立即递上摆在桌上的红印台。 

张起灵对了对正反,在印台里蘸了蘸,敲在吴邪的病历卡里,还了印章,说声“谢谢”,摸左胸口袋里的钢笔,匆匆在那个方框里填了个38度8,下面龙飞凤舞写了一通,看了看,递给护士,道:“麻烦帮忙敲个章,还有再给我张敲过章的病假单。”——那是医院规定,病假一定要由预检敲章,病假单一样。外科一向粗放,其实领导一般并不特别在意这些。但张起灵做地很完善。 

他把弄好的病历和病假单交给吴邪,给他前,抄了他的社保号码,对他说:“你去跟刘大奎请假,等会下来拿药。” 

除了照做,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了,虽然常规来说为了个感冒休息两天多少点奢侈。吴邪再下来时,就没穿白服,单肩背了自己的包,他才到诊室门口,一步还没跨进去,坐门口的一个——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个老头,手里的拐杖伸出来拦在他小腿前。吴邪有点尴尬,往后推了一点,道:“我找张医生有事,不是看病的。很快。”没料到里面张起灵已经走出来了,手里有个袋子,是他们医院特有的牛皮纸袋,上面红字密密麻麻印着药剂科的各种介绍。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只看了一眼。 

原来张起灵挂号开药付费拿药一条龙都到位了。 



在凌晨两点十分慌张想你,是最无法入眠的空气,如果是梦境,也许是幻影,我想沉醉在这里。

在家里睡得无聊,起来理了理书柜,上面玻璃门里扫一眼,没拆封的都是最近半年买的书。下面是封闭的,一定要打开来看。他搬过来三年多,早就没有神清气爽,房子里充斥了生活的坏习惯。像看不见的柜子里能找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三四年前的mp3,插到笔记本上试试,还是活的。

比如这首听起来触目惊心的情歌。

最后的答案是:忘不了你给我最当初的礼物,答应我陪我去寻找我的梦想。到头来我不是,你选择的人。也许你是,对的。

外面天气挺好,听着却飕飕凉。

晚上他还在听,塞了耳机闷在被子里。醒醒睡睡。有经验,那是真的。经验就是,靠睡过来。体会放任自流,软弱不用掩饰,不想吃就不吃,不想醒就不醒。等到有一天朝阳照进来,觉得自己可以再活一次。


张起灵刚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进来。吴邪已经坐在床沿上,扯了耳机,头发睡得很乱,背对着他,低头在关mp3,一回头看到了他。

吴邪还笑了笑,道:“躺了一天,头都晕了。”

张起灵把手里的玻璃杯递给他,是热水,烫手。吴邪换了手捧着,喝不了,低头看看,吸鼻子。“鼻子不塞了就留鼻涕。”他说,尝试着在杯口啜吸一口。

“几点了?”他又问。

张起灵抬手看看表,“七点。”

吴邪道:“你吃过饭了?”

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想了一会,皱眉道:“你也感冒了?”

张起灵不言语,看了他一会,回道:“……你传给我的,你快好了。”

吴邪笑道:“你还真信这个?”

张起灵拿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道:“初期传染性最强?感染了还有潜伏期,等我有症状了,你的自然病程就差不多到了。也不算没道理。”

吴邪只觉自己心理设防做多了,日子都可以别过了。自诩从即将病死在桥洞下的状态复活过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来拉拉床上的被子,叠了起来。

突然响起敲门声,敲了两声,停了停。

吴邪抬起头看看张起灵。张起灵道:“你叫了外卖?”

吴邪摇摇头,道:“我刚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买了什么东西?”但是七点多,绝对不可能是快递,麦当劳还差不多。

张起灵道:“我去看看。”

吴邪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他心里虽有怪异的感觉,但开门那一刻证实的时候,还是觉得人生未免太狗血。

“妈你怎么来了!”他赶紧挤开张起灵,冲了上去,帮着拿他母亲手里的东西。

他母亲自然是看看张起灵,表情有点疑惑。

吴邪笑道:“这个是单位同事——张,张医生。他家里装修,暂时在我这里住几天。”

这么一说,疑点警报降低,吴邪又想去阳台上收衣服,怕他妈看出太多衣物不是他的,对“暂住”存疑,不过回头再想想,他都独居三四年了,哪里能记住哪些是他的不是他的。万般小心翼翼中,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堆的枕头和毯子,至少略感舒心不少。他转身过去收拾沙发,找个地方给他母亲坐。一颗心,直到传统的“查户口”祭出,才稍稍放平下来。

果然,张起灵被客气而温和地问了“几岁啦?”“跟吴邪一个科的?”“哦!他是说去外科了,张老师有的地方要多提醒他。”“……也是一个人住?哎,装修是很麻烦。父母不在这里……那是,吴邪这里离单位近,住他这里也方便。我之前还想他跟解雨臣一起住,能够互相照顾一点……当然还是解雨臣懂事一点,顺便能帮他介绍女朋友……”“张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哦呵呵,这个我知道年轻人不能多问的,你帮我们吴邪也注意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这个工作就是忙,值班加班值班,人家女孩子也不愿意,说出去倒是挺好听的,唉,这个家里人都懂的,不实惠……”

吴邪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仔细听听张起灵回答地坦诚地不得了,想自己费尽心思旁敲侧击东拼西凑的答案被他妈一刻钟轻松问完,不由感慨人生无常,练功十年不如山中一日,心中默念“有完没完”“张起灵你快找个借口出去逛一圈”“妈我真的不饿,以后路过先打电话……”

张起灵忽然说了一句:“吴邪妈妈你喝点什么?”说着就要起身。

吴邪抬头看他,他母亲作势也要跟着站起来,还说着:“我来我来,你是客人,你坐。”

吴邪道:“家里没喝的了。我去买点。”也站了起来。

张起灵看看他道:“那我去。”

吴邪顺水推舟,回道:“苹果汁苹果汁,我妈不喝橙汁,太苦了。”

他母亲略有些窘迫,嫌他不够客气。

吴邪回过脸,笑道:“你看他挺严肃的,其实跟胖子差不多。”还朝张起灵使使眼色,道:“不是兄弟就不让住了,是不是啊张老师?”

张起灵笑了笑。


出了门,看看时间,快八点了。虽然有点犹豫,他还是直接朝着医院的方向去。急诊外科诊室里没人,门框边上挂了块红牌子:外科医师在清创室,候诊请到预检处。他迅速走进去,合起诊室的门看看,果然后面还挂了两件白服,领子里面应该有名字,他也不管是谁的,随便拿了一件套起来,做到看诊的位子上,动了动鼠标,用胖子的员工号和密码登陆系统,又翻了翻桌子上堆的化验单,撕了张B超单子,填上自己名字,勾选两个项目,在系统里做了帐,退出,拿着单子就穿着工作服走出去了。

付费处人不少,他排了一会略有点不耐烦。白大褂最显眼,病人倒没什么,晚饭时间会来看病的,多半是真的熬不住,沿墙一溜坐了好几个垂头丧气的。但是会有家属上来问他各种问题。排了十分钟左右,被问了三次,都是小事,厕所在哪里,咳嗽看哪个科诸如此类的。付了钱,他直接就向B超急诊走。运气还行,前面只有两个人。一个年轻女性,有个男人陪在旁边,一看就是典型的腹痛体位,弯腰蹙眉。另一个是黄疸,闭目坐在一边,也有家属陪同。

他略坐了一会,等里面出来个老太太,那个年轻女人进去了,她丈夫还是男友被拦在外面,惴惴不安地在诊室门口绕了几个圈子。前面那个男人的妻子却转过头来,和他搭讪——他们之前对他都挺瞩目,他没脱白服。

“医生你也来看病?”

张起灵点点头。

“生病苦啊,你看我们老陈,这个毛病不能根治,每个月要陪他跑医院拖死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让她家属进去了,她也执意陪了进去。

轮到他了,看时间都有八点半了,不知道吴邪那里怎么样了。估计他母亲该回去了。至于他买瓶饮料买那么久,实际是无关紧要的,走开一会是常规社交礼貌,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也许吴邪会多问几句。

B超的值班医生是个女的。他看了一眼,默默把手里的单子交给她。穿了工作衣来就是为了少解释,他只勾了个颈部,边上打括号写了个淋巴结。然而女医生还是常规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

张起灵道:“低热,已经退了。”他平躺下来,等了一会,冰凉的螯合剂敷到脖子上,探头就压了上来。她一边看机器屏幕一边问他:“你要看什么?有没有疼痛?还是自己摸到有淋巴结肿大?”

张起灵等探头压力轻一点的间隙回道:“都没。”

看了最多两分钟,她收了线,回头打字,一边说:“没什么。”

张起灵道:“腹股沟再看一下。”

那个女医生回头有点诧异,瞪了他一会,道:“这又要看什么?”她看着他站起来解裤腰,忽然问道:“你血常规不正常?怀疑淋巴瘤?胸`部CT做了没有?”

张起灵顺口道:“明天拿结果,在家里睡不着,想先来看看。”

这回她不再发问了,反而很仔细地压着他的腹股沟区,两侧来回看了好几遍。“深部淋巴结的多见,刚才颈部是不明显,没什么特别的。腹股沟腋下都是浅表淋巴结,其实做出来参考意义也不大。”她边签单子,边跟他解释。

作为同行,大概还是有些微感同身受的,不像对病人有时隔了层戒心同情不起来。她还是把他当淋巴瘤嫌疑了。张起灵默不作声接过报告,说了声“谢谢”,穿好长裤,白服挂肘弯里走了出去。

 

吴邪感冒以后,隔几天他才出现感冒症状。B超做出来也没什么特异性,算时间也不对,一到两周,他才五天。没有一项合拍的。路过便利店,进去看看也没有一升或两升盒装的果汁,当然买不买都一样,短期内吴邪的母亲应该不会再过来了。 

他买了两本杂志半打啤酒回去。一开门就闻到一屋子泡面味道。吴邪抬头看他进来,面还挂在嘴里,口齿不清,问道:“上哪去逛了?” 

张起灵放下手里的杂志,吧啤酒外的纸包装拆了,拿起罐子转身往厨房走,开冰箱,一罐一罐码好。再回来吴邪已经吃得只剩面汤了,一看上面浮着层红红的油,像辣的,但味道闻起来不辣,他坐到他身边,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泡面盖子。是茄香牛肉面。 

张起灵道:“你妈不是带菜来了,吃什么泡面?” 

吴邪回道:“突然想吃。”说着喝了一大口汤,脸上熏地都微有点汗,抬起头来道:“你住宿舍的时候难道没有方便面之夜?” 

张起灵道:“吃得不多。” 

吴邪道:“我以前还住过八人一间的宿舍。”他向张起灵看看,笑道:“忘了,你比我大,住宿条件肯定比我读书的时候要差。总之我住过最差的就是八人间。晚上每人一碗泡面在寝室吃,又不开窗,那一个晚上的味道真是……” 

张起灵道:“我毕业了你还没进大学。” 

吴邪回道:“你进大学了我还在读初中。” 

就是这个道理了,张起灵笑了笑。——如果告诉他的话,眼前这一切就到此结束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吴邪吃完了,随便收拾了一下,回客厅里顺手拉开了侧阳台上的移门。外面传进来夜间新闻片头的音乐,有几家都开着同一个频道,乐声重叠交错,再看看墨蓝的天和对面楼房铺瓦砾的斜顶,真的是人间烟火。 

吴邪忽然道:“我妈去我奶奶那里顺便带回了我小时候的相册,给你看看。”说着走到房间里,一会手里拿着本老式的锦缎面大约是五寸大小的相册,递给张起灵。 

张起灵接到手里,还没翻开,就笑道:“正好拿去相亲。” 

吴邪往他身边一坐,说了句:“行啊,都没PS过。” 

张起灵打开来看看。前面几页照理是满月照,周岁照,每年拍两三次,每年的生日纪念照。八十年代照相的风格,在花边纹的白框里一张小小的照片。吴邪小时候也看不出长大了会是这个长相。有几张合影,估计是亲戚家的小孩子。再往后翻,是大一点的照片,到五六岁轮廓就和他现在很像了。再大一点还有穿白衬衫带红领巾的照片,脸上两团胭脂,嘴唇也是红的。张起灵道:“这是干嘛?“ 

吴邪歪着头看了半天,笑道:“学校运动会,我是领队。” 

张起灵问:“参加什么项目?” 

吴邪道:“100米,1000米,跳高,跳远。” 

张起灵笑道:“挺厉害。” 

吴邪道:“我还挺喜欢那个在主席台报赛程和名次的女同学。每次读到我名字我心里就砰砰跳。”说完若无其事朝张起灵看看。 

这么一说就像又回到了场地上,1000米开始前最忌讳逆风,但是那风呼呼地往脸上吹,赛道边都是同学,什么班级的都有。他们班的那几个嗓门大,“老吴加油!老吴加油!”震天响。 

他在跑道上摔倒了,带着速度,膝盖屈起擦到地上,那时还不是塑胶跑道,是煤渣道,整层皮肤蹭破,肿起来一片,但还是必须站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前进,周围的声音听不见了,白茫茫一片,圆场地周围阶梯状向上延展的观众席上空无一人。也不再像比赛场地,像一个废弃的马戏团剧场。他在主席台前停下来,回过脸仰头向上张望。 

坐在麦克风后面举着稿子在看的,不是张起灵是谁。 

——吴邪猛然醒了。平静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没有什么空旷的体育场,没有唯一的选手吴邪。他忘了是几点睡的。感冒药让人困倦不已,泡面推波助澜。 

张起灵也睡了,在他身边,手臂外缘贴着手臂外缘,呼吸平稳。 

他们的梦是不相通的。吴邪一定不知道,在那一边,他和张起灵正面无表情坐在饭厅里吃饭。 

手术室的饭厅,并肩坐着,对面是小花还有胖子。都是吃饭的人,已经坐满了。但是不知道为何除了餐具相碰和咀嚼,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也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是一种苍灰的白。 

张起灵放下筷子,去拿桌子中央的四碗清汤中的一碗。他朝着吴邪看看,吴邪也回头来看他。他们空无一物的手紧紧拉到了一起,张起灵靠了上去,吴邪便吻了过来。 


张起灵放下筷子,去拿桌子中央的四碗清汤中的一碗。他朝着吴邪看看,吴邪也回头来看他。他们空无一物的手紧紧拉到了一起,张起灵靠了上去,吴邪便吻了过来。 

这一切太顺畅了,他毫不怀疑。吴邪吻着吻着,手抬了起来,摸到他脸上,掐着他的脸,再摸到他耳后,手指插进他发间,这触觉太明显,即使张起灵半梦半醒,忽然也不能确定了。 

吴邪往后退了退,嘴唇微张,能看见他张开的嘴里露出的一点湿润的口腔。吴邪松了手,回头站了起来,别人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只有他站着,低头用手随意扫了一下,不锈钢的分餐盘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撞击声,不太大。胖子和解雨臣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吴邪又推掉了他这边的餐盘,拿起汤碗弯腰放到地上,他低头看他没握住碗,离地不远腾空松手了,里面的汤全部流到地上。 

吴邪直起身体,在身侧擦擦手,转过来正对着他,若无其事解开了裤子。他就看着他外裤一直拉到脚下。穿着拖鞋很方便,左脚从裤子里挣脱出来,再脱了右脚。 

吴邪。他想叫他,但说了却没有声音。他几乎不自主地站起来,是一种回应。因为吴邪趴伏到桌上,单手伸到腰后,臀`部,拉下了内裤。 

张起灵的手摸到了他裸露的屁股上,吴邪略微动了动。周围的人就好比他们不存在。即使近在咫尺的解雨臣和胖子也是,还在交谈,能听到那些话语,都是片段,凑不出完整的语义。 

张起灵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他当然已经硬了,很快插了进去,顶到最里面,听见吴邪发出的叹息声。他的动作快起来,耳晕目眩,吴邪发出的呻吟声就像从他自己胸腔中溢出,下面的潮热感蒸腾起来,摸一摸吴邪也出了一身汗,体腔的温度,还有他自己手套吸附在皮肤上滑腻的感觉——等等。


周围突然停电一样一片漆黑。喘息声还在,是他自己的。再仔细看看,双手渐渐亮起来,白光,亮的刺眼。他出了一头汗,无影灯剧烈的光照进腹腔里再反射到他脸上——都是血光。他迟疑地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二助,三助,远处墙边堆放的无菌衣,标本还在肾形碗盘里,黑红色,汪着一畦深红色的血。 

再转过头,眼前皮肤已经缝好了,照地雪白的肚子上齐刷刷一排黑线,刚擦过血痕的无菌单掀开了,挂在一边,细导尿管做的几条减张力线管深深嵌在切口上,被缝合拉到一起的皮肤拱起来,形成一条肉的隆脊。原来是他记错了。他只觉得燥热气短,匆匆往后退开,走到墙边,背后巡回已经更上来解反穿无菌衣的系绳,帮着他往前掀,他顺着动作脱出袖子,晃一晃把血衣抖落。 

手套还在手上。 

知道是第二次机会,他很仔细。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到底有没有破口。 

脱了一只,带下来第二只。 

满手血。两只手都是。 

他也不管,拨开卷起的手套去翻里面的破口,左手有一道,右手……他扔了手套,忽然脑中只有刚才吴邪在身侧擦了擦手的动作。轻松的,简单的,自然的。 

他也抹了抹,抹在身上,脸上的汗流淌下来,抹脸,大概又是一道血痕。 

没用了……手上有伤口。 


张起灵汗津津地坐直起来,喘着气。房间里黑,坐了一会适应了,他才能分辨出家具的轮廓。无论如何,吴邪在他身边,这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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