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狭小,有股烟味,闷炉里还有张起灵和他自己身上的酒气,他一转过头,鼻子就抵到他头顶上,头发里也有烟酒气,张起灵大概会介意,他见过他从火锅店走出来,闻了几次自己的衣物。但是吴邪觉得张起灵还挺好闻的。 

车打了个弯,张起灵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呼吸很静,脸上的皮肤摸起来有点潮湿温热,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地方更热。他开了一点窗,一股凉风吹进来。尽管不相信中医的什么风邪,他还是又把窗给合上了。 

“喂。”他轻轻推了一下张起灵。前面司机大概从镜子里看了他们一眼。 

吴邪赶紧又说:“真喝多了?”说着拍拍他脑袋,既然拍了顺便就揉两下,又捏他的耳朵。吴邪自己也喝了不少,飘忽忽,放得开,转身捧起张起灵的脸,让他靠后一点坐好,张起灵有两个扣子开着,他伸手去扣,老是摸不准,车一变道,手就滑他下巴上去。 

前面司机问了个路名,吴邪一抬头,想了一会,说:“就是那里,小区里帮我开进去。”还是解雨臣给钱的架势管用,车一直开到他家楼下。 

到家看看时间已经过十二点了。吴邪把张起灵架床上,热得脱了自己上衣,在床边转了两圈,又俯身去看看。 

张起灵仰面躺着,额头和鼻尖还有点汗,领口那两粒扣子仍然敞开着,吴邪干脆坐到床边,把他所有扣子都解了,拽着他胳膊把衬衫脱下来,卷一卷扔到自己的T恤上。两个人都裸露着上半身,张起灵的腹肌轮廓明显,一格一格,从肚脐往下,正中线上就开始有些毛发,一直延伸到下面。吴邪在他的右髂前摸了摸,拇指按住,手张开,食指点到肚脐。这条连线的外1/3,他在那里点了一下,划了一条垂直线。他低下头,很轻地在他的麦氏点吻了一下。这才是变态的爱。他在心里默默对张起灵说,连你的阑尾都爱。手在他裆部按了按,非常柔软。拉开他的裤链,帮着他把长裤也脱了,展开边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起身,捡起地上的衣物走到浴室里去。 

过了一会,他端了盆热水,脖子上挂了张起灵的毛巾回到床边,把水放地板上,蹲在地上打湿了毛巾,那过去给他擦擦。擦了脸,擦耳朵,脖子,换了一把再擦身上。张起灵动了动,抬起手,又放下了。吴邪把毛巾展开盖到他胸口的麒麟上,纹身遮了一大半,他看上去气势减灭不少。忽然有种错觉他和张起灵对调过来,南京的时候,这么毫无防备躺着的明明是自己。他的手,隔着热烘烘的毛巾,在他胸口按了按。 

有些事情不做,不会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他只记得第二天早晨镜子前的自己,穿着齐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当时以为是种掩饰,连张起灵意识里都不愿承认的开始。话都没说过超过十句的两个人,就滚到一起去了。偶然想起,也以为这才是理由,或者因为他天生爱干净,看不过于己相关的任何一处脏乱。吴邪把毛巾收起来,又走到水边打了一把,回头再给他擦手臂一直擦到手掌手背,再翻过来擦他后背。——当然是因为喜欢,张起灵当然是因为喜欢,才会为他去做这些。而他之前,竟然一点都想不到。 

他洗了个澡,换了睡衣,躺到张起灵边上。睡了一会,身体很沉重,意识却再清醒不过,翻个身,再看看身边的人,毯子一直盖到下巴上,睡得一动不动。吴邪把额头朝他手臂靠过去,抵住了,手摸到他身上,搂着他身体,过了一会就睡熟了。 

做了个长长的梦,好像还是在上学的时候,在开家长会。平时不会夜晚还在学校里,外面一暗下来一切都新鲜无比,梦里都能闻到花坛里散发的新鲜的草腥味。他从一楼教室的窗前走过,看窗里面的人,像在黄昏的街上看巴士车里一排排正襟危坐的人一样。一直走到教学楼大厅的开口,里面还有个人,和他一样,白色衬衫,黑色西装长裤,单肩背了个书包,他一高兴跑进去,不知怎么,是张起灵,很年轻,但是真的是张起灵。 

就在这时醒了。 

他平缓地吐了口气,翻了个身,手伸过去,身边是空的。 

吴邪睁开眼睛,房间里还很暗,不知是天没亮,还是因为窗帘拉得太紧。他艰难地坐起来,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三点四十?仔细再听听,外面传来淋雨的声音,一定是张起灵。 

他静静躺了一会,刚睡得迷迷糊糊,边上的床往下一陷,忽然有个温热的手掌摸到他脸上,沿着下颌,脖子,一直摸到胸口。吴邪一把拉住那只手,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瞪了一会,还没说话,张开的嘴就被张起灵吻住了。他含着他的嘴唇摩挲了一会,退开了。 

吴邪道:“怎么醒了?” 

张起灵撩了撩额前湿漉漉的发梢,回道:“我喝多了?” 

吴邪笑道:“岂止。” 

张起灵道:“怎么了,笑什么。” 

吴邪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握着他的手不放,回道:“你软得像摊泥的时候我都没对你做什么……你现在想……趁人之……”最后一个字“危”字还没说出来又被他吻了一下。 

“你想对我做什么?”张起灵贴着他的脸低声问他。 

吴邪道:“劫个色……” 

张起灵笑了一下,自由的那只手也摸上了他的胸口,隔着衣服在他乳`头上捏了一下。 

吴邪低声道:“这不行……是我劫你……住手!”但是没用,张起灵挣脱开他,拉起他的上衣,手直接伸到他衣服底下。 

“我喜欢你这里。”他在他耳边吻了一下,“这里”吻到他脖子侧面,“还有这里”舌尖舔到乳`头的时候,吴邪都颤抖了一下,双手不自主就抱住了张起灵的脑袋。一边被吮`吸,另一边又被拇指拨弄,吴邪挣扎扭动起来,张起灵松开口,抬起头,又低头舔了舔他很淡的乳晕,问他:“我喝醉了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吴邪很轻推着他肩膀,答道:“都是男人又不是不知道……嘶……你轻点,喝多了根本不行。你就跟个垫子一样,就是重了点,还要我自己背回来。” 

张起灵道:“垫子?”手已经摸到他肚子上。 

吴邪身体往后缩了缩,躲不过,还是被他掐出腰眼,他有点怕痒,赶紧回道:“虎皮垫子!” 

张起灵直起身体,吴邪眼睁睁看着他脱掉内裤,拉着半硬的阴`茎撸了几下,跨坐到自己身上,也把他的睡裤往下扯,吴邪帮着他胡乱地拉了两把。张起灵忽然采取了跪坐的姿势,又摸了摸吴邪的肚子,朝他身上压过来,身前的棍子抵到他肚子上。 
张起灵动了动臀`部,竟然直接在他身体上摩擦起来,一边拽着他的胳膊拉过他头顶,迫使他双臂都举高,低头在他略有些突起的胸肌边缘吻了吻。下半身重重压在身上,吴邪能感觉他那里有一点分泌物流下来,都弄在了他肚子上。张起灵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作更快速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们的喘息声,还有摩擦发出的单调的频率。他这样太像发情的动物,只弄得吴邪浑身燥热。张起灵又动了一会,伸手到自己下面摸了摸,抬起了身体,吴邪早就闷红了脸,这时大透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张起灵看了看。张起灵也不和他说话,只是又往下扒了他的裤子,这回连带着内裤一起脱掉,捞起吴邪的阴`茎握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吴邪皱眉伸手去挡,被他格开了,无奈只能说:“放手,不行,弄得我射了你再进来我觉得不舒服。”才说完,脑袋后面的枕头就被张起灵抽走了,他没防备,后脑勺突然顶到床面上,几乎算摔了个踉跄,张起灵已经顺势把枕头塞到了他腰下面。他还没放松,他带着润滑剂的手指就捅了进来。 

吴邪才扭动了两下,张起灵就顶到了他前列腺上,吴邪道:“行了行了!”张起灵撤了手换真家伙。吴邪闭着双眼,两腿都抬了抬,喘息着说:“我不是说这个……不是说叫你快……”他喊了一声,张起灵刚把棍子全塞进来,动地就很激烈,他的腰虽然垫着,屁股却是半腾空的,腰里一阵阵酸上来,后面很快就麻了,只有一股说不出的酸胀感,大腿内侧的肌肉绷着,被张起灵压一压,张地更开。 

张起灵还帮着他撸前面。吴邪前后都在他手里,被制地死死的,张起灵忽然停了停,往外退了一点,又猛地顶进来,这个姿势似乎更深,吴邪的足尖都抽搐了,张起灵还要搅一下,他只觉腰都要碎了,小腹一阵阵打颤。张起灵温热的手掌摸到他最顶端,抵着小孔,一会手里就湿嗒嗒的一片,他就着手里的粘液抹了抹茎身,吴邪又被带出几点精`液,都滴落在他自己肚子上。 

张起灵松了手,无意在他小腹上摁了一下,吴邪尖叫了一声。张起灵喘着气抬起头问:“怎么了。” 

吴邪用手拢了拢慢慢垂下的阴`茎,低声道:“想小便。” 

张起灵停顿了一会,缓缓退了出去。他那里还直挺挺的,前端通红,带了点黏液。吴邪匆匆看了一眼,双手支撑着坐了起来,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往厕所跑。 

这真是太尴尬了。 

他开了灯,翻起马桶盖子,舒了口气,刚对着水面有点尿意,腰上忽然被搂住了,然后张起灵的身体就贴了上来,他还勃`起的阴`茎直接顶到了他大腿内侧。 

“张起灵你……”他一回头,就被张起灵掐着亲了一口,亲完了,轻描淡写说一句:“你尿你的。” 

吴邪道:“这不行。” 

张起灵也没理他,在他腰上摸了一会,往上抬了抬身体,毫不费力从他还松软的开口又顶了进来,“要不我帮你。”他说着真用手来要替他把尿似的。吴邪奋力才拉开了他的手。张起灵下巴顶在他一侧肩上,不紧不慢前后抽动,手臂紧箍在他腰上,每一下都撞得吴邪动一动。 

最后,吴邪咬牙还是尿出来了。他只愤恨淅淅沥沥的声音怎么那么长。身后的一丝一点疼痛,张起灵吻着他后颈动作略有点迟疑,还有渐渐升腾上来的满腹浣涨之感,他知道张起灵是射在了里面。 

张起灵又停留了一会,摸着他的小腹,慢慢从后面退出去,带出细细一条液流,他在他后面摸了一把,低声道:“这点你留着,我这里还有……等会再给你。” 

吴邪双手撑在墙上,低头对着马桶里澄黄的水面,按了一下冲水,回头笑道:“太下流了……” 

张起灵又摸了摸他的肚子,沉醉地拿侧脸贴他的后背,轻声道:“是梦……就不要醒了……” 

这又是谁的梦境?和他在所有不可能的时间和地点里相遇。如果那个夜晚持续下去,他们会不会手拉手在黑暗的楼道里亲吻。他想张起灵一定是会吻他的。


凌晨四点,晨昏交割,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重新躺回了床上,吴邪拉了拉毯子,翻了个身,睡了一会,睡不安心,又翻转过来。他在毯子底下柔软的床面上摸索,沿着张起灵的手臂,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张起灵轻声道:“再睡一会,我还要去查房。”星期六要去,星期天也要去。星期天他值班。 


“楼上有急诊?”吴邪撂下听诊器,抬头问了一声。正对着的墙上挂着圆钟,快十点了。淡季旺季的规律每年变化不大,国庆前两个礼拜一般都是最忙的,天气凉下来,普遍认为伤口长得会比天热的时候好,很多夏季挤压的择期手术患者会选这个时间段到医院来。另外后面有七天长假的压力,虽说假期里门诊照旧,但是病房里不会加开常规手术,所以有些不愿再多等七天的人,也会凑着这个时间过来。而甲状腺和乳腺这一类风险并不是特别高的体表手术来说,这个现象就更明显了。 

星期天查房查到十点事情还没做完,真是万万没想到。尽管看过了挂钟,他还是又看看手表。边上日班的护士走过,凑近他看了一眼,笑他道:“戴表去换药?换完了把表再洗洗?” 

吴邪回道:“我愿意病人还不愿意,手套能盖掉的你没看见。”确实,橡胶手套能一直拉到手腕上,他戴七寸半的,张起灵和他一样。 

楼上的急诊——他拿起电话拨了十二楼的护士台,隔了有一阵才接通,一听就是知道是谁。那边“喂”了一声,这边吴邪笑道:“开门红?” 

张起灵道:“你还没走?” 

吴邪道:“床位全满的,明天还有好几台要开的,家属都在。刚换好药,我等会跟他们谈话签字。” 

张起灵没说什么。 

吴邪又道:“怎么了?什么急诊?” 

张起灵道:“脾破裂。” 

吴邪问:“楼下刚收的?” 

张起灵道:“年纪比较大,从楼梯上摔下来,神内收的,刚做了CT,很明显一个包膜下破裂,跟家属谈了一下,家属很积极。” 

吴邪道:“脑子没什么问题?” 

张起灵回道:“平扫没什么,超过六小时了。不过也说不清楚。” 

吴邪还没接下一句,那头道:“不跟你说了。”直接掐断了话头。 

挂了电话他估算了一下,脾破裂——如果顺利,也得两个小时,赶得上一起吃个午饭。想想他自己谈话,三组病人和家属,起码也得谈到十一二点。 

这么想也乐观了一些。第二个病人是个甲状腺巨大肿块,单侧的,还是个男的,四十几岁,自己本人来签字。一看就是家里过来的,没穿病服,和去一下银行差不多,一脸轻松随意,就脖子看着别扭了一点。吴邪和他简单解释了一下病情,前面的内容都一样,谈谈手术风险,谈谈麻醉风险。病人拿出嫌他罗嗦的态度,大方地表示“不用说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签了!”吴邪低头翻着两张一样的签字单,抬起头道:“还有一点我要特别强调一下。”对方略有些不耐烦,也许是紧张,桌子下面的腿一直在抖动——吴邪忽然想起麦兜哪一集里麦兜妈带他去看医生,就是为了治他的抖腿病——他知道这样不行,想笑,得忍住了。他点了点最后两条,道:“这个其实每个手术病人我们都告知的。就是恶性可能。” 

“什么!”对方突然站了起来,“你说我是癌?” 

吴邪有点吃惊,仰起头看着他。很快,他恢复神色,尽量平缓地说道:“这个是有一定概率的,并不是告知了就表示你一定是。” 

对方拍了桌子,骂了一句脏话。 

当然不是针对他的,他在心中深呼吸,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回道:“要么这样,你回家再商量一下,或者叫你家里人一起来,我在这里等你?” 

接下来就只有等了,如果他说“我今天不上班,明天再说”,估计事情就该难办了。索性还有下一个患者,谈得挺顺利,谈完了,也才刚过十一点。值班的人路过两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仔细看看,就那么一个人,两个学生——说明楼上手术没完。 

他还是给张起灵发了消息,反正第一他有密码,第二名字是那什么小狗,和吴邪两个字无关。 

内容也挺平常:签字不顺,估计可以陪你吃晚饭了…… 

没有回应。 

他把自己反手挂到椅背上,跷起腿,晃了两下椅子,门正对着走廊开着,偶然有人走过,也会朝他这里张望一下。而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花板,想想可以准备的出院小结。这漫长的脾切除。 


走廊里三个房间的门上红灯亮着。一扇门开了,走出来个人,小个子,肥大的手术衣完全不合身,她手里抱着个托盘,盘子里是叠好的绿色的治疗巾和一本病历。 

走廊里电话突然响起来。 

周围太静,这声音无比刺耳,然而没人去接。它一直没断,房间里的人脆弱的神经被牵着,无限拉长,细到绷直了快要断了,铃声突然黯下。 

耳朵里还回音袅袅。 

麻醉坐在高起的头架后面,对着监护仪发呆,平缓的“嘀,嘀,嘀,嘀”的心跳声几乎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心跳。巡回护士抱臂绕着手术床缓慢走了一圈,这房间不可思议的大而空旷。无影灯以外的日光灯也开足了,还是觉得暗,黑沉沉压下来,压得没有一个人说话。 

房间里有股冲鼻的血腥气,移门合着,谁要是突然进来,觉得这里是杀过人了也不奇怪。 

无影灯灼热的白光,挟带开腹后那一肚子积血冲天的腥味映在每一个术者的脸上,映地通红,连眼白都红了。 

张起灵站在一助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深部结,手指下去,一直按到里面。肚子里当然是热的,通红的腔体里捞出来的血块还堆在尾侧地上的不锈钢脸盆里。算上桶里的纱布,估计出血量在3000ml了。麻醉开了四路静脉通路,是血压升不上来时那一阵的忙乱。他也挺沉默的,不比台上的人好。 

“血怎么还没来?”对面的主刀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的,滴速快到成为一股细线的代血浆。没有人回复,麻醉维持瘫坐的姿势,向他瞥一眼。 

忽然移门开了。台上的人不约而同朝门口看看——不是拿血那个护士。进来的两个人,都是男性,穿着反穿衣。领口还露出里面没有脱掉的衬衫领子。估计是总值班,另外一个应该是医务处的。张起灵的视线重新回到术野里。结扎脾蔕的钳子已经下去了,主刀一手向下后方几乎完全伸了进去。光想想那种温热感就让人受不了。台上四个人,除掉主刀,另三双眼睛直瞪瞪盯着主刀这个动作。 

噩梦是什么? 

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血柱冲上天花板,堵不住的喷泉,每有理智再存在。——那是很久以前目睹的事故。当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人,有点像看电影回放的片断,身临其境时和现今回想,像得不能再像。没见过的人一定不知道,血压足够冲上十米。还有刚工作那段时间,在急诊轮转,送来的人大概是主动脉瘤破裂,虽然本来就是个胖大老头,腹部还是涨大地不可思议。显然已经死了,没有其他办法。但是他是在公园里倒下的,家属还在路上,无论如何送进了医院就不能不抢救。麻醉科的人还被匆匆叫来插管。这人身上加上了机械自动心肺复苏机,节奏单一地挤压着胸腔,他消化道的积血给压地喷溅出来,一下一下再一下,黑色的血。 

张起灵闭了闭眼睛。红色看太久,眼里两片绿色遮幕。 

一切和血液有关的恐惧一瞬间涌上来淹没他的大地。然后退潮了,退到很远的远方,脚底下踩的松软的土地里,浸透了,一踩一个渗血的足印。


广播里突然大放乐声,听久了——也不久,就几句话,恭喜发财,恭喜你发财!声音太大,像山上猛然倒下来的洪水,骤然之间又停止了。所有人异口同声发出放松的叹息声,拉紧的神经松一松。张起灵也有点回神,往往是这样,越需要集中精神越容易走神。巡回护士从他和二助的肩膀空隙间探头进来看一眼,很快缩到后面去,说了一句:“肯定又是那个神经病,叫他不要乱动广播的,每次送病人了就找不到了,没事情的时候么到处捣乱。”显然是在说手术室哪个喜欢偷懒的公务。 

主刀的手往外提,嘴闷在口罩里,张起灵抬眼看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水把无纺布帽子都浸湿了,得空说一句:“血呢!拿个血怎么还没来?” 

张起灵回头朝着麻醉的方向道:“打电话催一下。” 

麻醉没回应,手在边上键盘上敲了几下,回头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们在台上往脾后方垫纱布,台上的人不说话,仅仅只是简单的递送,填塞递送填塞。新的带着带子的纱布垫在无影灯下白地发亮。医务科的领导忽然在主刀身后问了一句:“这是止血?” 

没人回答他。氛围有点尴尬。移门又开了,这次总算,麻醉身后跟着领血的护士。主刀回头匆匆瞥了一眼,道:“多少血?” 

麻醉答:“四个红细胞,400浆。” 

主刀怒道:“不够!不够!” 

麻醉低头把学单翻过来,对着血袋上的信息确认了一遍,根本不理会台上的任何人,直接对着巡回道:“对血对血,快点!”巡回也匆匆抛过来了。他们低头凑一起又对了一遍,把那张单子翻过来,签了两个人的名字。左右两路颈内静脉,右侧的是术前开通的,术中血压突然撑不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路又不通畅了,情急之下,又开了左侧一路,护士同时帮着在手上又打了一路静脉。 

所以不要说开刀的,他们一干人等都逃不掉。 

巡回从自己座位那拿来了早就准备好的热盐水包,两袋摞在一起捂热冰库里拿来的红细胞。麻醉瞪着前一袋代血浆看了一会,回头一摸捂着的血袋,向着巡回说了一句:“不等了,急死了都,赶着投胎。”他这个也是说给台上人听的。谁的情绪都好不到哪里去。 

碎裂的脾下来了,器械护士赶紧用肾形盘接着。紫黑色,有些组织豆腐渣样。但是它毕竟下来了,金属腹腔拉钩最高限度扒开腹壁,主刀简直要整个人钻进去一样,左右指挥着巡回打灯,看了又看,才从器械手里接过一盆生理盐水缓缓倒进了病人的肚子。 

后面的总值班低头看了看床下的吸引器瓶,低声对巡回道:“那个也是一次性的?” 

巡回点头道:“一次性的自费的。本来用的玻璃瓶,刚刚给他换的。” 

总值班道:“这个不去管它。” 

巡回回道:“反正还没跟家属说过。我看费用的事情也不用谈了。” 

总值班沉吟了一会,道:“家属知道不知道。”他指的当然不是自费与否的问题。 

巡回回头瞥了一眼,答道:“谁知道?老头子了都,谁知道?” 

医务科的插进来说:“知道估计会说的?” 

巡回自嘲笑了一声,也仅仅还是那句:“谁知道?” 

无影灯炙烤着,背上能感觉到淌下去的汗液的细流。脾脏切除了,冲洗腹腔也没发现再有渗血,往右侧扒开检查了一下,肝脏也没问题。主刀向张起灵看看,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非常缓慢地翻开一侧的手套,内外翻转,两边的手套套叠在一起脱了下来,巡回立即展开一个专门的黄色塑料袋伸过来接着。他把手套投了进去,低头看看胸前大摊已经成为暗黑色的血痕,反手解了绑绳,脱手术衣。脱完的衣物掉到地上,他还用脚踢了踢,踢到墙边,那两个领导都连带着让一让。 

接下去的事情张起灵带着做完。从最里层的腹膜一直缝到最外层的皮肤。切口开得长,老年人的皮肤又松,器械护士问:“要不要减张线。”张起灵低头手里动作不停,冷冰冰回了一句:“老年患者都是常规。” 

所有的都是常规,常规值班,常规急诊,常规脾破裂。常规的是风险也是常规。他下了台,另两个助手换了手套帮着护士一起给病人绑腹带。领导都随着主刀一起出去了。张起灵站在专用废弃物袋子前脱手套,黏腻的感觉是常规,滑石粉混合着外面的血液,还有人体的温度,都是常规。他把手套扔进袋子里,略微掩饰着回头,把左手藏了起来。 

也许只是掩耳盗铃,任何现实,即使不承认,还是现实。 

他在洗手槽前翻来覆去地清洗,检查,清洗,检查。装在头顶的镜子倾斜着照出他的动作,像循环播放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心跳迅速。 

回到更衣室,手已经干了,在日光灯下再看看。没有伤口?但是回忆里总觉得手掌有过刺痛感?换了衣服,他当然看到短信了,没回。先去一次医务科,这也是常规。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按了1楼。手术室专用梯,双休日没什么人,也没有专门开电梯的管着。他手里拎着洗漱的篮子,医务科在内科楼四楼,要到1楼从连接通道拐过去。下到12楼,电梯停了,门打开外面站着个人——是他下面的值班医生,留守病房的,看见他愣了一下,一步跨进来,笑道:“弄完了?”张起灵点点头。电梯门关了,两个人分两头站,不说话,有点尴尬。这个人又道:“送ICU了?”张起灵道:“对。”接着似乎又没话可说了。但是对方却又来了一句:“吴邪还没回去,正好12楼有个要深静脉穿刺的,本来我想自己去做的,门诊刚打电话来说收了个胰腺炎的,我下去看看。”张起灵没说话,伸手按了个8,就下一层,心胸外科,电梯停了,身后的人还有点不解,他头说了一句:“突然想起来,去看个病人。” 

就拿着洗澡的篮子? 

电梯门合上了,他立即转身推门进了楼梯间,两步三步走上十二楼。发梢上还有些水,滴下来往脖子里淌,背过手抹了抹,就看到吴邪匆匆从走廊里走过,戴着口罩帽子,手里是沾血的手套,拿着一包东西。他跟了过去。 

吴邪径直走进了治疗间。护士站正好没人,抬头看看时间,四点半,应该是去病房里交班了。张起灵靠墙等了一会,吴邪脱了手套从里面走出来,拉掉口罩弯腰连着手套一起投到洗手台下面的黄色垃圾袋里,开了水龙头洗手。他们隔得不远,他竟然完全没看到他,张起灵脸上微有点笑意。 

水声一停,他就对上了吴邪颇为吃惊的表情。 

“深静脉穿刺?”他问。 

吴邪点点头,扯了张擦手纸翻转两手擦擦,对他道:“手术完了?” 

张起灵点头。 

吴邪道:“怎么样?” 

张起灵垂下眼睛看了看手里的篮子,回道:“还行,血块就有两千,输了四个单位红细胞,ICU说他们还有血。” 

吴邪扔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左右看了看空旷的走廊,靠近过来,笑道:“看到我消息了?一起吃饭?” 

张起灵道:“你回去吃,我还有点事。” 

吴邪一手撑到护士台上,看起来是无意的,盯着床位牌瞪了一会,回头道:“昨晚你又没做饭,回去吃什么?” 

张起灵道:“那你就自己出去吃。” 

吴邪道:“行。”说着就要走。 

张起灵拽了他胳膊一把,立即抽回了手,吴邪回头问:“干吗?” 

张起灵道:“有没有零钱?”他没换衣服,白服里面还是手术衣,当然手术衣是下台后立即换的一套干净的,他看着吴邪上下左右前后口袋都掏了掏,边找还边说:“有……应该有……” 

张起灵从白服口袋里伸出手,递了把钥匙给他,道:“表忘在上面了,帮我去拿,另外皮夹也在上面,一起拿下来,我有零钱。” 

吴邪接过钥匙“哦”了一声,说着还笑了。平常地很。连这种平常也刺痛他。 

他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从医务科回来也没去外面吃饭,实习生来找他,他只问了是谁付的饭钱,把钱给了那个同学叫他转交。他待的值班室里有两台座机,比外面办公室的要烂,CRT显示器,一开机画面还要抖三抖,硬盘里有游戏,“是男人就下一百层”要不还有一个是开直升飞机,上下都不能撞到,诸如此类的。上次吴邪来的时候还坐着玩了一会,看起来玩得还挺高兴,勾着他的手臂,念念叨叨,“这么傻,谁装的?五十几岁大概就会玩这个?下次让老子来装个DiabloII!” 

“Diablo怎么跑得动。”这是他回答他的。 

吴邪也不管他跳下阶梯的小人了,就听到破喇叭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吴邪回头道:“山顶洞人你还知道Diablo?” 

笔记本没带,用公用电脑查点东西确实不方便,他看了一会,胃里泛起咕噜咕噜的声响,手机在身后的桌上震动了几次。一定是吴邪。他忍了一会,还是转身拿了过来,低头看了看。 

吴邪去吃快餐了,套餐里带自助饮料,说喝了两大杯可乐,因为张起灵并不在身边,没人干涉。“反正肚子上也都是肉,跟你是不能比。”这是最后一句。 

他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回他消息又不会怎么样——这一条不算什么理由。他写道:可乐是杀精剂。 

很快吴邪就回过来了:我说可乐是筛选剂,不好的儿子都没了,剩下的都是好儿子。择优录取,我比你好,下次换我。 

一定是把手机摊在桌上,吃两口就看一眼。他仿佛能看到他那种神情,像以前无数次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观察他,也不能说是观察,就是想见而已,机会不多,每一次见到都会多看几次。 

这种日子怎么能再回去。回忆里的吴邪再可爱,也只不过是个远观的幻想。没见过朝露,不代表朝露不存在,只是每次都起得太晚错过了。不相信爱情,不代表爱情不存在,只是他一直到此时才遇到吴邪。 

你晚饭吃了什么?吴邪又追加了一条。 

这次他只是扫了一眼,抬手把手机翻了个个扔在桌上,起身脱了白大褂挂到床架子上,拉开下铺的被子钻了进去。蜷缩着,闭着眼,睡了一会。静下来了,心绪不宁。他又坐起身,伸手到白服口袋里摸索,摸到了拷机拿出来转身塞到枕头底下,压了压能摸到,再趟了下去。有时电池不足,拷机声音断断续续,值班不是睡不着就是睡得天昏地暗,不一定能听到,放在枕头下面才稍微有点保障。 

过去读书的时候有个带教的临床主任自我感觉良好地说,这就像带剑的武士,夜晚随时可以拔剑而起——这话他也告诉过吴邪,搂着他在他耳边说得像睡前故事,昏昏沉沉。“谁要拔剑而起。”这是吴邪的第一反应。英雄主义到了最后都是假的,还是过日子重要。 

吴邪是想和他过日子的。 

一直故作平静地在努力。 

他拉了拉被子,拉到盖过头顶。没有谁像吴邪那样了,他再也不会遇到谁,像吴邪那样了。不能想的事情汹涌回潮。 



有的时候运气差一点,说不定晚上能平静一些,偏偏他不是。担心听不见的拷机不可思议地响,在他醒来的时候,耳朵下面像捂了个炸弹。他困倦地翻身坐在床上,坐了一会,才起身套了外套揣着拷机,折返回来拿手机,开了门去走廊上回电话。

竟然是儿科,他闭着眼睛,耐心听完那边的病情介绍——大意就是接受化疗的孩子白细胞低下,屁股后面皮下有感染,现在烂穿了一个洞,大剂量抗生素在治疗,加上换药本来还可以的,但是今天流了一天的液体,都是黄色浑浊液,孩子趴在睡,哭得一条走廊没有一个房间会听不见。

确实,背景里是有小孩的哭泣声,不过那是儿科。他缓缓挂下电话。趴在护士站玻璃板上的夜班护士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哪里……”打了个哈欠。

张起灵道:“儿科急会诊换药。”

护士自嘲地笑了,过了会,站起身,道:“算了,同情你一把,帮你去拿东西。”

张起灵道:“备支利多卡因。”

护士皱眉道:“怎么收费?”也就一块多钱,谁在乎,即不进他的口袋也不进她的口袋。只是不能不收。

张起灵道:“那就再给我付手套,无菌的,要两付。”

护士从治疗室探出脑袋,说:“手套你不能问儿科要。”

张起灵道:“都给我。等会我抄个住院号给你。”有了住院号能跨科收费。

护士随手拿了个干净垃圾袋,把无菌包和他要的手套药品针筒消毒液统统给他。末了还说了一句:“还好你不是泌尿科的,不然晚上叫你去插导尿管,全院此起彼伏。”

张起灵低头点点里面的东西,笑道:“泌尿科又不是导尿科。”

护士道:“那就是人品问题了,吴邪……”她顿了顿,继续道:“之前在泌尿的时候,你知道人家值班晚上都没事的,就他,练就了一身导尿经验,从儿科一直到老干部科,你不知道,内科的那些女医生都以为吴邪是泌尿科的,他好说话呀,随叫随到,不然其他人谁理她们啊,一定会说‘导尿这个是基本技能,执业医师都考过的,你们都应该会操作’直接回掉的,谁要去啊,就是吴邪,大概他面子上下不下来,听他说所有科室他都轮过,都认识。”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他忽然有种新的认识,或者说重拾旧的感受。

吴邪没有他,仍然还是吴邪。

儿科那个孩子的情况的确很不乐观,哭地声音都哑了,还在那里干嚎。父母不是本地的,说他们家乡话,急得互相吵起来。住院医生一看年纪就很小,男孩子,圆脸,他的上级是个戴眼镜的女医生,张起灵都不认识,他们显然也不认识他。他低头检查了一下伤口,二线对他说:“下午接班我们换过一次药,很快纱布就湿了。”张起灵用镊子很小心掀了敷在上面厚厚一打纱布,最里面那层完全湿透了,黄绿色,透着股臭味。张起灵回头道:“脓液有没有培养过。”儿科医生道:“绿脓。我们现在就担心真菌混合感染。”他们是用抗生素的专家,他就没再说什么。既然来了,就把药都换了,也很快。作为会诊医生,也没什么特别的必须对家属说。能说什么?孩子在发高烧,感染灶恶化,说不定几个小时后就扩散成脓毒血症,就结束了。

他低头在病例上匆匆写了几行字。

刚才拿手机的时候就看见吴邪后来又发来的消息了。偏偏是今天,他说:我想你,我睡了。

平时都不这样的。

这一夜太漫长。可是天亮了只有更煎熬。

交完班,主任过来跟他谈了几句,他也没查房,直接去了医务科。按照章程上报的间期应该是立即?他也不太清楚,总之现在怎么也还算是24小时内。不过黄花菜都凉了。他坐着,听了一通暂行处置办法,总结起来一句话:明天去门诊上班。

张起灵道:“门诊还管门诊手术。”

科长沉思了一下,回道:“这个我跟你们主任再沟通。”

他直接回家去了,回吴邪那里,钥匙开了门跨进去,才想,是不是该回自己那里去。但是太疲倦,只想躺一躺,连回来短短路程中,太阳底下晒的水泥路面,他看着,如果可以直接躺下去,都能立即睡着。

或者这就是一场梦,醒过来没有吴邪,什么都没有。他是一个人,该怎样就怎样。梦里的幸福感可以用下一次梦境来追求,或者求之不得。

晚上吴邪回来,他刚起来,套了件上衣,回头径自走到浴室去刷牙,吴邪还在外面问他:“饿不饿?”

开了水,他们杯子分开摆,两只牙刷离得很近。他在嘴里刷了一会,拿出牙刷,开了水冲洗——粉红色。他自嘲笑了一下,“啪”把牙刷甩到地上,牙刷头在瓷砖面上弹了两下,落回他脚边。

这个时候牙龈出血。

吴邪探身进来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他弯腰去捡牙刷,答道:“刷毛太硬了,要换了。”捡起来随手就扔进垃圾桶里。吴邪皱眉看着他,隔了一会说:“昨天很忙?”

他点了点头,根本不去看他,开大了水冲手里的杯子。嘴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股血腥气。他把杯子反扣在镜子下面。低头洗了把脸,毛巾随便一擦,避过吴邪又走了回去。吴邪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换了上衣,穿了条长裤,翻出皮夹。

还是不能避免说话,他对吴邪道:“去医院,想起来有点事情。”只有去医院,他不能陪着去。

他在门口的大碗里拿了钥匙,套上鞋,开了门,反手关门,走出去了。

 

外面月亮已经上来了,天的底色透着隐隐的孔雀蓝,暑气全消,有点萧瑟。吴邪明天还要值班,至少明晚不用见面。 

他当然不会去医院,绕开了走,在路沿上走,低头数脚下的格子。公交车站寥落站着几个人,有一个在打电话,声音很响,大概是敦促孩子做作业,手里拎着菜,一把杠豆从红色塑料袋里戳出来,下面似乎还有青椒。 

张起灵去了超市。 

温暖明亮的照明下,很多人。似重回人间,山中疾苦忽然间是另一回事了。他买了几个番茄,洋葱,土豆,牛肉,番茄沙司,还有一把香菜。小排不太油,五花肉过了六点打折,就又买了猪肉。吴邪还说过要吃黄鳝,被他一口回绝了,因为黄鳝难免会有避孕药。吴邪当时就笑道:“就那点剂量?吃下去根本没用。”抓黄鳝的人称赞他太会挑了,手指着“这条”“那条”,称一称都是八两多,是最好的,太小没肉,太大肉就老了。又买了新牙刷,新的毛巾,连着吴邪那一份。既然一样来了,再买了几个苹果和甜橙——这两样吴邪都不喜欢,不是因为不吃,是因为懒得吃。 

付账排队的时候,他还是发了消息给他:我买菜了,回去做饭。 

那边回了一条:瞪你。 

很快又追加了一条:写错了,是等你。 

可是,大概“瞪你”才是他的表情,想着,张起灵不自觉笑了笑。 

回去做了一桌子菜,罗宋汤,糖醋小排,红烧鳝筒,有半成品鸡翅,炸了一下,前一天留在冰箱里的剩饭和几个剩菜回锅炒一炒,又是一大盆子炒饭。没有正儿八经的素菜吴邪倒是不介意的。但他显然有些会意,帮着端上桌了,拉开椅子坐下,筷子不拿,瞪着中间冒热气的西红柿牛肉汤,说了一句:“杀头菜?”张起灵拿起他面前的碗,帮他盛了大半碗炒饭,“啪”放到他面前。坐下了,拿起筷子低头就吃自己的。 

台词他在心里已经滚过好几遍了。 

吴邪又看了看他,也不吃自己的,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道:“你到底怎么了?” 

张起灵不紧不慢咽了嘴里的菜,回道:“现在说不清楚。” 

吴邪急道:“那么真的是那个手术?有什么问题?” 

他就知道他绝对不会不去打听,能打听到什么程度?他放下筷子,转过来对着吴邪道:“你去ICU看过了?怎么样?” 

吴邪皱眉道:“没进去,今天忙得要死,下午有个手术送那里了,顺便跟过去,在外面聊了几句,不过我们科里的好像没说什么。”他显然是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就觉得你……总之我就去问了几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张起灵道:“这个人是坐他儿子的车,副驾驶位子上。急刹车,保险带勒了一下。” 

吴邪想了想,道:“保险带勒的脾破裂我倒是没见过,撞方向盘的倒是很多。” 

张起灵道:“反正差不多。”挟了快黄鳝放到他的炒饭上,浓油赤酱立即沾到米饭上,还散发出一股甜香味。吴邪赶紧用筷子夹住了,不让它滚下去,又向着张起灵看看。 

张起灵接着说:“还是有肠破裂的可能……十二指肠?空肠?腹腔感染……”后面他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细节的程度要把握好,吴邪不会做手术不代表没经验,外科的经验他不会差多少。 

吴邪道:“术中看不出来?”外伤手术,尤其是腹壁没有破裂伤而怀疑腹腔内肠道破裂的情况下,要找那个破口的确何其困难。就和自行车补胎一样,只不过浸水的大脸盆换成了敞开的肚子,内胎换成了肠子。在灌满肚子的生理盐水里,从小肠到结肠慢慢摸索每一段,看看哪里有漏出的气泡。太难找了,口子下漏气不明显的情况下,漏掉个把完全就是再现实不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是情急之中,即使全知先知也变成无知需要引导和一种保障“他是安全的”。 

张起灵道:“看过了,不明显。”说着又沉默了。他的余光里能瞥见吴邪变得安静,显然是相信他了。 

谎言的境界是什么?不是构造真实的虚假世界,真到每一个假的细节都真的不能再真。而是真假掺杂,永远不会有人哪怕有一点能意识到它是假的。这一段真话里,一个假的形容词虽然改变语意,但是丝毫消减不了那种真实的语境。 

他知道吴邪想不到的。 

吴邪道:“那怎么办?肠瘘……” 

张起灵摇摇头,说:“看他运气了。” 

吴邪深吸一口气,道:“反正在ICU,他们见多了。再说这个也是预估的并发症,这个……” 

张起灵道:“我已经上ICU黑名单了。” 

吴邪笑起来,拿调羹在罗宋汤里撩香菜叶子,回道:“我听说了,不过那里也有人喜欢你。” 

张起灵抬头道:“谁?” 

吴邪笑道:“你还真关心是谁?还能有谁,好几个,都跟我打听你结婚了没,有没有女朋友,长什么样的,是不是要结婚的。” 

张起灵只笑了一下。 

并没有像他预料,不对,是像他期待的那样,自然而然地说:“是要结婚的。” 

张起灵没接他这些话。



晚上睡得早,关了灯吴邪往张起灵那边钻,他只是推了推他的胳膊,翻过身,调整了一下,背对着,说了句:“明天你还值班。” 

的确是值班,早晨交班没看见张起灵,打听了才知道,他被调到门诊去了。一个晚上,一句都没提过,这样的事情都不说,心里不堵是不可能的。吴邪尽量从失败感角度去理解,也许这是张起灵最不想提的事情,到底还勉为其难做了一桌子菜,面对面坐着大概给他解释了一遍。 

他坐在电脑前打病历,一办公室的人各忙各的,间或还有病人或者家属走进来问东问西。自己身后,另有虎视眈眈的实习生等着用电脑,他翻着手里的牌子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有那么多人,能不能问问他们,究竟该怎么对付张起灵。 

写了一半的短信还在手机里。“你去门诊了?我怎么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样当然是不行的。张起灵整个人,就是“要说自然会说,不说那就是不说了”这句金言的活动示范板。吴邪关了文件夹,站了起来,举着两本病历从走廊到护士站。护士也忙,上午都跟充军一样,主班见了他,道:“你又给我开了多少医嘱!”吴邪道:“没动过。”主班收了病历,还是瞪了他一眼。 

他不像平时,实在笑不出来。 

刚回头往办公室走,就听后面一个女声,说:“儿科那个小孩,哎,我同学在儿科,我听她说过的,真是可怜。”另一个道:“哦,那就是张起灵前天晚上去看的那个。” 

吴邪顿了顿,转身走了回去,走到病历柜子前,弯腰随手抽了一本,翻开来看,集中注意力听她们讲话。 

“听他讲,已经烂到肌肉层了。” 

“作孽啊,父母要哭死了。我同学所以不要做儿科呀,本来打针就烦,现在又天天看血液病的小孩,受不了的。” 

接下去的内容就没有张起灵了。他恍惚听了一会。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当听到别人谈论的时候,他能体味到那种真实感,证明那不仅仅是只存在于他心中的幻像。 

有些事情,只能当面说清。他等了会电梯,挤在人群中下了一楼,又混在人群中缓缓走向门诊。因为是个显眼的穿着白大褂的大个子,路上被拉住问了好几次路。露天回廊外面是小格局的仙鹤停台,假山流水,还就盖在泌尿诊疗中心外面,对他们的病人一定是种折磨。吴邪回头看看,心中自嘲,现在要见一面,跋山涉水了。 

外科门诊在大厅左侧,是一整条走廊,过了十点了,候诊的病人还是很多,声音嘈杂。后面一排又是骨科诊室,石膏支具推床,到处是行动不便的人。他穿着工作服目标大,对诊室简直是不得近身,一步入狭小拥挤的走廊就被许多目光注视。 

张起灵正对诊室敞开的门坐着,里面除了他,另有一个常坐门诊的退休反聘的副主任。张起灵在病历卡上写字,写完了一抬头,看见吴邪了。 

吴邪走了进去,就坐他对面的桌子,里面那个老主任向他看了一眼,吴邪点头笑着说了声:“周主任。”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起灵等着打印机出方子,拉下方子夹到病历里交给病人,没有再点下一个,偏过头,避开显示器,对吴邪道:“有事?” 

吴邪道:“你帮我开点胆宁片,等会我中午过来拿。” 

张起灵“嗯”了一声,鼠标点了一下,就听到外面报号,再报了一个名字,早就守在门口的家属,对着走廊喊:“到你了!到你了!” 

吴邪起身准备走,张起灵道:“给你爸开的?” 

吴邪点点头。


算是见了一面,揣摩不出异象。 

中午再见,他直截了当,上来就问:“调到门诊去了。怎么不告诉我?” 

张起灵看了看他,脱了白大褂半合起门,挂到门后,伸手又来拿他的,帮他也挂好,答非所问,回道:“出去吃?” 

吴邪道:“我随便,食堂也行。” 

走出去了天气很好,吴邪径直朝院外走,张起灵就跟在他身后。 

吴邪走的有点远,在第二条马路的红绿灯前,停下来,回头道:“不能告诉我?不想告诉我?” 

张起灵道:“临时的,等那个手术的问题弄清楚了。” 

吴邪笑道:“这不合理,你又不是主刀,就算是你主刀开的,除非证实了手术有问题你全责,不然把你调离算什们?我去跟解连环说。”一转绿灯,他第一个冲出去,被张起灵狠狠拽了一把,一辆电瓶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张起灵松了手,仍旧跟在他身后走,离得很近,对他说:“是我要求去的。” 

那就对了。 

吴邪伸出手,拉住了他手腕,低头只能看到他上衣的下摆。张起灵用另一只手掰开了他的手指,低声道:“再等一段时间……” 

吴邪道:“你别这样,看你不高兴,我一天都没精神。” 

张起灵松开了手,说:“想吃什么。” 

吃面。吴邪要最辣的,一大海碗,呼哧呼哧地,对着张起灵吹那辣椒和洋葱的劲风,回去路上又抽了支烟,仰头向天吐烟圈,一个不小心呛了一下,自己又吞下两个。 

“以后别抽了。你又不是戒不掉。”张起灵说。 

吴邪道:“你真就跟我爸差不多,连理由也一样。”他眯着眼睛弹弹手里的烟灰,夹着烟用拇指搔了搔下巴,忽然说:“早上我剃须刀没电了,找了半天没看到你的,只好用刀片刮了两下。”说着拿下巴顶过去让他看。 

张起灵道:“我那个坏了。”说着就要往前走。 

吴邪拦住了他,说:“我不生气。” 

张起灵道:“我知道。” 

但是也许,变化就在一瞬间。人心忽然就不一样了。他有点经验,除开情绪化的,感情的因素,回头思考,他也明白任何转变并不是一刻即成的。只是这一切,还是像个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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