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走的事情做得很简略。星期一没回吴邪那里,晚上给他发了消息。 

有些事我想单独想想。 

即使语焉不详的功夫到家了,他也再没想到吴邪竟然不回他消息。一句挽留也没有,质问也没有。仿佛他们两个本来就不认识。他发错消息了。 

单位遇见的几率说大不大,说完全遇不到,可行性也小,除非是故意回避。见过几次阿宁,她大概是白班,跑进跑出的。门诊和急诊在大楼的两翼,他的位子靠外面,看见阿宁跑过去,有时都想走出去和她随便说几句话。然而连胖子都没下来过。 

前面几天中午他都不去食堂吃饭,叫了外卖就在诊室里吃,中午间或还会有上午的病人回来查问,他这里人一直在,后面几天来问的人就多了。加上吴邪从未出现,他也觉得自己矫情,周五就去了食堂。 

当然没遇见。 

星期六白天的门诊没轮到,又不用早期去查房,非常不习惯。一个人睡也不习惯了。房间布局和吴邪那里不一样,有时候会觉得是寄宿在外,醒过来边上没人。吴邪会卷着被子睡到床沿边上去,只要再推一下就滚下去了,或者反方向,紧紧贴在他身上。无论哪一种——他的前臂遮在额头上,也不知道外面是几点了,手臂垂下来,垂到床下去,手机在那里,为了控制自己不会不停去确认有没有电话和短信,他把它扔在地上。 

窗帘也是吴邪买的,跟他家里的差不多,不透光,不拉开白天黑夜都差不多。他的手臂垂挂着,指尖能触到地板,手掌摊开着,忽然就像有只毛巉巉的狗湿漉漉的鼻子伸过来嗅了嗅,亲近地叫了一声,呜呜咽咽,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掌心。是错觉,或者也许是又睡着了也说不定,他让它去,让那种感觉随意幻化。当大狗沿着胳膊攀上身来,伸出的竟然也是胳膊,两条手臂摸上了他的肩膀,额头,而毛绒绒的是他的脑袋,张起灵抬起另一只手犹豫地抚摩上去,能摸到他发梢下的脖子,穿着那件他常穿着睡觉的T恤,那种洗地布芯柔软的质地都能透过手心传进心来。 

张起灵用了点劲,紧紧搂住了他,竟然还在——他从内心升腾起来,想要叫他的名字,再抚摩,从背上,到腰间,还有臀`部,稍微动一下,吴邪随着也动了,贴着他的身体。 

一切都没变,而他根本没有亲手毁掉这一切,分离才是可怕的梦境,如果这是清醒着他要永远醒在这个梦里面。 

只要每天有这样一时半刻,也就可以了。 

外面突然有了几声敲门声,起先不太大,但是渐渐就响起来。张起灵懊恼地翻了个身,拉起身上的被子裹住头。敲门声停顿了一会,然而已经没用了,几天以来最美的一次已经被打破了,即使他在想再回到那个朦胧的状态中,也不可能了。敲门声又响起来,他还是侧躺着不动,直到那个声音结束。 

这次是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心里忽然也有点震动,立即翻了个身,手伸过去摸索了一会,拿起来看——太亮了,眼睛不适应,都睁不开。 

真的是吴邪。 

“喂。”接通了,是那头先说话。 

“喂。” 

吴邪道:“你……不在家?” 

张起灵道:“在。”坐了起来,坐到床边,低头穿鞋。 

吴邪道:“我现在过来。”说完就挂了。 

他捏着电话低头注视了一会,把它扔到床上,起身去拉窗帘。外面的日光刺目,侵蚀一样涌进来的一刻,敲门声又响起了。 

他摸了摸自己翘起的头发,汲着拖鞋慢吞吞走过去开门。门朝里打开了,门外站着穿了白色上衣的吴邪。他的手紧紧攥着门把没放开,就这么看着吴邪。 

“……能不能进去?”吴邪轻声道。 

“什么事。”他的姿势没变。 

“跟你谈谈。” 

他们僵持着。 

最后他放松了,让到一边。 

吴邪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头脱鞋,鞋带拉来来去,隔了一会,才急匆匆踢掉了脚上的鞋走了进来。张起灵在他背后关了门,锁的声音,“咔嗒”一下。 

吴邪没进房间,只是在厅里,站着,看得出很踌躇。 

张起灵背对着他开冰箱,问道:“喝点什么。” 

吴邪在他身后,隔了一会才回道:“我想过了……” 

他回过头看看他,手里拿了一罐啤酒,合上了冰箱门,伸手递了过去。吴邪没接。他就轻轻放在他边上的桌子上。 

吴邪道:“我想过了。每天都在一起确实……会有压力……” 

“现在这样……也好。” 

张起灵往后面靠了靠,背贴在墙上,有点仰起头,继续听着。 

“总之,我总能来找你……我来找你总可以的。”说完这句,吴邪抬起头看了看他,有种索要回应的表情,别的情绪,如果还有的话,他隐藏地很好。 

张起灵没有回答。 

吴邪的喉结动了动,略低下头不说话,隔了有一会,才道:“既然我今天已经来了……那就……” 

张起灵站直了身体,双手抱臂,立即回道:“今天不行。” 

吴邪道:“那让我抱一下你。” 

张起灵道:“……不行。” 

吴邪的手渐渐捏起了拳头,但是又放松了,他终于又说:“那让我抱一下你。”停顿了一下,非常费力地继续说:“……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我保证。” 

张起灵没再回答。吴邪走了过来,抬起手,脸上的表情控制地非常紧,看不到一点波动,连眨眼都没有,用了点力,他才拉开张起灵抱在一起的胳膊,慎重地摸到他腰上,慢慢靠近过来,贴近过来,身体紧靠着身体了,偏过脸,向着他肩头靠上去。没有回应,张起灵当然没有回应。 

他不会知道,张起灵有多后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不知哪家的孩子在背诗,大白天的背那么响。一只鸽子带着风扑腾地从面前掠起,他抬起头,又低下头,默默地走。秋阳背在背上,他的心是冷的。 

他记得和张起灵夜谈,也许是中秋前的晚上,不太圆的月色嘹亮刺眼,拉开落地窗帘,房间被照地透亮,实况的床前明月光,心境也明亮。 

奇怪是张起灵离开后,他们忽然成了挚友,梦中的。好到无话不谈。之前从来达不到的程度。梦里的月色是根鱼骨还刺在他心头,烂在里面,不能拔除。就连那不知其味的张起灵分给他的半个月饼都叫人留恋不已。 

说起入学十年纪念,去参加同学会,规模挺大,不光他自己的班级,还有其他学制和专业的,散沙聚聚也有百十来人,济济一堂。没来的那些,有人在国外,有人死了。席间聊起八卦来,说谁谁谁的同事,也是麻醉科的,产后抑郁,在深夜的手术室里开着推注泵推了500mg异丙酚。那是什么?有人问。外科的都懂,张起灵也知道,俗称“牛奶”,内科用的少,他们积极地解释,就是迈克杰克逊用的那一种。这类话题一开,大家一向唏嘘,又都是年轻人,刚好有妻有子的时刻,感触颇深。又有人说,跳楼的也有,那可真是惨。被刺被杀是一回事,这又是另一回事。听说是婚前,又立即有人开玩笑说“原来不是没原因的。”不过这类笑话真凄惨,没什么应和。 

“我发现真心想死的人对自己手段都很残忍。”吴邪说。不会考虑跳到河里是不是太冷,窒息太苦,也不会考虑跳下楼后家里人还要面对面目全非的身体。 

他又说:“但是我会想开煤气说不定烧了邻居家,割腕的伤口又都太浅,凝血快,失血量根本不够去死。” 

沉默了一会,他说:“刚到麻醉科的时候,听说二十几年前,还是用静脉混合剂。”跟产后抑郁那个类似,有个没见过的,也说不定还在原地游荡着的前人,据说死时和他差不多年纪,给自己打了个静脉针,坐着吊那袋混合药物。谈及这个的老前辈也许就是为了跟他举例说明二十年前的工作环境是多么不同,然而人间事无非三两件,非人情即生死。 

太在乎形式的人,办不成任何事。——他曾经用这句话激励过自己,他当然不会真去死。光想想那种过程就够了,模拟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因为意外被停滞或阻止的计划。在游泳池中憋不住气浮出水面,挂了五分钟药物而害怕地把针拽掉,或者只是突然想到明天会有好天气。 

或者多等一天,对方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可笑“永失吾爱”这座矫情的垃圾山还在,伫立在他心里巍然不倒,给他再一次的机会,也许会彻底腐烂掉。 

回去累透了,像被从里到外拆了一遍再给拼起来。睡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整整睡到夜里一两点。远远看到扔在地上的手机是个亮点,他抹抹脸,抬起胳膊去捡,额头磕在茶几边上,虽然痛却又麻木。 

是解雨臣。 

他接通了,慢吞吞把电话放到耳边。 

那边大概也是不确定,隔了一会,才“喂”了一声,道:“吴邪?” 

“嗯。”算是回答。 

“我看看你是不是死在家里了。” 

吴邪无声笑了一笑。 

解雨臣道:“怎么现在知道接电话了。” 

吴邪道:“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 

解雨臣道:“打了一天了。” 

他没回答。 

那边又说:“睡了一天?去找过他了?” 

吴邪抬了抬空闲的左手,向后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想了一会道:“我现在脆地要碎了,你来不来?” 

那一头沉默了很久。 

真的,嫌别人对自己残酷,自己又对另一人残酷。 

然而解雨臣的声音还是带着点笑意,回道:“别逗了,你想的又不是我。” 

不想不知,不知不想。可惜达不到的彼端永远达不到。从他不接小花的心,就能理解张起灵也不要他的心。 

“你说这是为什么。”他问,控制着声音里失控的部分。 

“为什么?”对方反问。“只有两种可能。”他很快又说。 

吴邪静静听着。 

“第一,他腻了。第二,他有病。” 

吴邪笑了一声,道:“那就是有病。” 

解雨臣道:“就是有病。” 

他们都笑了,咳喘一样,像以前放学比谁骑车骑地快,像喝多了手拉着手跳舞。 

解雨臣道:“我唱歌给你听。” 

吴邪道:“唱。” 

他那里声音忽然轻了,听到一句:“喝口水。” 

隔了一会真唱起来。 

总在闭上双眼之后才能看见你。 
这是一个心中秘密,偷偷在爱你。 
你却不知道……有人在想你。 
总在黎明来临之前我还是清醒。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进入你的心。 

“滚!换一首……”吴邪道。 

解雨臣笑了。他也笑。 

解雨臣道:“让我唱完,情绪刚酝酿。” 

他没有再提异议。 

我仿佛可以听见你的心跳你的声音,不要只有在梦中才能看你才能靠近。 

他大概唱完了他想唱的部分,停下了。 

空空的寂静里,吴邪说了一声:“还有什么。” 

解雨臣道:“下面来首高兴的。”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吴邪道:“滚羁绊蛋的高兴。” 

解雨臣道:“我还没唱终极的那首,你就不行了?” 

吴邪笑了笑。果然是这样,每个K歌之王背后都有一段血泪史,他回道:“大夫,我觉得我还能抢救。咱们再去唱他三个月。” 

“终极的来。”他又说。 

“唱哭你我不负责。”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然而那慌张而欢快的旋律匆匆入梦。 

时间慢慢地流动,爱你,我没有把握。 
亲爱的你我知道你会哭泣。 
面对回忆我们还拥有过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们承认吧,我们的爱情已远离。 

说的是他的自白,还是他的心。 

你没有把握我有。你没有心我有。你没有的我都能给你。我们在一起吧在一起吧在一起吧在一起吧。

张起灵。


解雨臣的理论虽然简单粗暴,在心里反复多了,忽然觉得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周一一早就去ICU逛了一圈。可惜那天脾切病人已经转走了。 

他是楼下查房结束匆匆赶来,没料到ICU刚收了某个VIP九十岁的老娘,正在搞全院会诊,没人有空理他。 吴邪在走廊外绕了两圈,看走廊尽头远远走来倒尿液的护工,正好是他认识的那个。 

赶紧凑上去,叫了对方一声:“阿姨。” 

护工抬头见了他,也笑道:“哎,小吴医生早。” 

吴邪道:“想问件事情。” 

对方点点头。 

吴邪道:“就是上上个礼拜,有个脾切除……” 

他没说完,护工立即一脸惊恐状,手里乘满尿液的痰盂也往地上一放,手在制服背后抹了抹,拽过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哎哟吴医生你不知道,这个病人不要太怕人!” 

吴邪道:“怎么回事?” 

她回道:“艾滋病欧,还怎么回事,难道你不知道?” 

吴邪呆立在当场。 

花了点时间平复冲去门诊找张起灵的冲动,他特意放慢节奏,先打了个电话到十一楼护士站,问了几句。刘大奎上午专家门诊,楼上空了几个床位,打听下来暂时来了两个新病人,但是甲乳病人一向的,来病房报个道,还要回去拿东西准备准备,往往下午才会再出现。果然今天也是一样。那暂时可以不回病房。 

他在ICU办公室坐了片刻,里面的小隔间是主任办公室,他看看情况,走了进去,抽了两支烟,才听到外面悉悉索索有人声进来。走出去一看,手里端了三四本病历的,正好是他同学,见他在场,也有点吃惊。 

吴邪笑道:“你不去听会诊?” 

他同学道:“也不是我床位的——你不知道我多少事情!两个有纠纷的。”说着凑近过来,低声道:“食道破裂,开了两刀,你说我压力大不大?” 

吴邪点点头。 

他同学又说:“你怎么来了?” 

吴邪笑道:“哦,刚刚到科里拿东西,正好他们叫我过来拿点血糖试纸。” 

他同学道:“麻醉科奖金就是这样省出来的!拿我们的耗材用起来不要钱的嘛。”不过本来就是一个科室,不同的组而已,这样的玩笑话,他们早说惯了。 

吴邪道:“顺便我八卦,什么艾滋病……” 

可以看到对方脸上徒然色变。 

那一定是毫无余地。那一定是真的了。 

他心里说不清的焦虑还是担忧。却又带着一股释然,他不能承认。 

整件事情充满波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急诊入院,又紧急通知手术,常规的术前四项一般就不会去检。但是那天的麻醉坚持大量输血可能的手术,术前必须留一个证据。如果术前就检出患者有乙肝之类的,责任就不在院内输血了。而这一类的项目起码得隔天才出报告,按照常规,术中根本不可能看到。然而这一天又巧合在患者是个包膜下破裂,第一次做的CT平扫出血很不明显,虽然外科力劝手术,家属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等他们进了手术室,麻醉准备,外科消毒铺巾,切皮,开腹,按部就班,腹腔整个敞开了。 

位于头首的麻醉捏着新送来的化验单,拉着凳子坐下了。 

“老于你们停一停。”他说。 

主刀看了看他,问:“血压不行了?” 

他摇摇头。 

张起灵也抬起了头。 

麻醉把单子往麻醉机上放了放,扶着麻醉机的台面站起来,没有凑很近,只是看了一眼敞开的那个血池——他知道他们都下不来了,不能下来。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HIV阳性。”他说。 

吴邪的同学道:“你知道吗,最过分的是什么?术后问他们家属的,还很小心哦,怕他们家里不高兴。小心翼翼问‘你们老先生平时身体有没有什么不好?’家属说‘都好的呀,有过小中风,吃吃中药么就好了呀。’再问,难道问性史?七十多岁了,不好问,就直接说了,‘你们知不知道他HIV阳性?’当时还想进一步怎么解释HIV就是艾滋病病毒。谁知道家属说‘哦,我们知道的呀,我们查出来好几年了。’” 

吴邪低头蹙眉,整个人绷地很紧。 

但是他同学还在那里说,那是当然的,他也是经历者,“他们不早说,又不是说了就不给你们开了,你说了好歹术中防护能做做。结果怎么样?又不能就手一摊,说‘老子不干了’就走了。听说只好下台换手套,戴两层手套,还是有人术中被划开手了呀,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真是倒了一辈子霉了……” 

吴邪听着不耐,抬头插了一句:“人呢?”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答道:“不知道谁呀,医院这点脑子清楚的,保密工作做地好,不过台上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个猜过去也漏不掉的,不会一锅端了都有问题吧……”他还要继续,吴邪打断他道:“病人呢?” 

他笑道:“哦,转传染病总院外科去了。其实开好刀就没什么问题,输血多一点,到我们这里第二天就拔管了,转出去的时候自己床上能坐坐了。我们都准备开放饮食了。” 

吴邪点点头。 

这样一切都有了个说法。包括张起灵那奇异的距离感。然而他那种舒缓感都持续不过走出电梯,另一种恐惧和愤怒就潮涌上来。 

他恨不能那一天自己也在同一个台面上。 


张起灵很平常坐在诊室里,正好一个患者在和他说话,他面向着对方,双手都放在桌子上,看上去很耐心。他和吴邪一样,穿着秋冬季的长工作服,长袖子,袖口扣地很整齐,吴邪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随意折了两折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手臂五大三粗的——虽然他一定打不过张起灵。 

他在门口来回走了两次,里面的病人家属倒是不安地看了他两眼。张起灵听完叙述,低头开起了检查单,写了几笔,拿起笔看看笔尖。吴邪一鼓作气走了进去,抽出胸前口袋里的笔就递了过去。 

张起灵抬起眼睛看戳在眼前的笔,再抬头看了看吴邪,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低头拧开笔帽继续写。

吴邪干脆就在他对面的桌子坐下了。等在一侧检查床上的一个病人忽然举着手里的病历卡冲了上来,把病历卡往他面前一放,整了整挂在胸前的包,手指又推了推病历,谨慎地看了吴邪一眼。 

吴邪略有点窘,向那个病人道:“我不看门诊的,你还是等张医生。”他说完,低头看了看表,也才十点多,门诊要开到十二点,起码忙到十二点。他来早了。多坐无意,他也说不上一句话,僵硬地端着等了一会,终于还是走了出来,门诊大厅里逛一圈,挂号付费等位拿药的到处都是人。疾病自苦,无处投医更苦。而他心里的痛苦也几乎要溢满流泻而出。 

门诊外面有个便利店,吴邪走进去看了看,拿了两瓶矿泉水。讪讪地再回到诊室里面,他直接走进去,把一瓶水放在张起灵桌上,也没打招呼,转身就走。 

“张起灵,现在是老子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离开的时候,他这样安慰自己。 

楼上的事情做完,花了一点时间。他说不清只有焦虑,虽然明白下面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总不见得就此跑了,还是心急地不得了,期盼十二点快点到来。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他就急匆匆下楼去了,嫌电梯慢,跑下十一楼,穿过几条走廊直奔门诊。 

病人少了一些,但是外科诊室外还是有等候的人,吴邪耐着性子找了个墙边的位子坐下,瞪着电子报幕屏上闪动的时间看,一到了十二点整,他第一个站起来,作势拍拍白服后面,一转身往诊室里一钻。 

果然还有个病人正站在边收拾东西边和张起灵讲话,张起灵也站着,正在脱外套,脱了一个袖子,抬头一眼就看到吴邪。 

他转开了目光。——动作太明显,吴邪还是被刺了一下。 

那个病人才跨出诊室,外面又进来一个,刚笑着叫了声“张医生。”吴邪回头就是一句“你等等。” 

进来的人向他看了几眼。手里没有病历卡,也许没挂号,只是得空来问些什么之类的。 

腹稿打地太久,又这样不顺利,吴邪心烦意乱,脱口道:“……总有个先来后到,我也要看病。我等了很久了。” 

对方显然不太情愿,但是也许碍于张起灵面前不想争执,又不甘心,反而朝里面走了几步,走到检查床前,笑着说:“那我等着。” 

吴邪道:“麻烦你在外面等一下。” 

对方说:“这里等不是一样的嘛,你先看!”还挺大方。 

吴邪真急了,走到门边,拉着门,压住心头的火,回了一句:“麻烦你……”他没说完,那个人就道:“医生你先看,你先看先看,我就是跟张医生咨询个事情,不急的,我等着。”但是人就是一动不动。 

吴邪闭了闭眼,终于说:“还是麻烦您外面等一等,我看痔疮。” 

等诊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吴邪心里的小鼓越击越响,他几乎都要放弃他原本的计划了。 

他反手带上了门,看张起灵又坐了回去,始终保持那点距离。 

吴邪也在对面坐下了,两人之间隔着两台显示器,稍微靠后坐一点,连脸都可以看不见。——这样的掩护挺好。 

要是在过去,也就一两个星期前,张起灵一定会嘲讽他一句:“你有痔疮?”但是现在的他无动于衷。 

吴邪透过显示器的边缘静静观察了一会,他看了那瓶水,张起灵喝了一半,还有那支笔,现在就插在张起灵口袋里。百密一疏还是真情难抑。他不能多想,他说:“我来看看你。” 

张起灵只是“嗯”了一声。 

吴邪低头摸了摸桌面。他的主意已经定了,他以为他可以来一回享受片刻心理优势,没想到完全不行。张起灵的痛苦他一点点都承担不了。吴邪抬起头,道:“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过了。” 

他攥起拳头又放松,三夹板的桌面上有划痕和凹坑,他沿着一道痕迹慢慢抚摸,说:“我一直是认真的,全部都是认真的。”他眨眨眼睛,有些东西要流出来,他还能压抑,“我以前不敢说。现在没关系了。最坏就是这样,没什么好怕了。” 

明明还有更煽情的话,想到万一还有转机,连做梦都在背诵,临场了却一句都不能说。不过没关系,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春季小雨,顶多沾湿张起灵的外衣,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是场倾盆大雨,眼前这个人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他站了起来,双手插到口袋里,又把手拿出来,慢慢翻下袖子拉好。 

“那我走了。”他说。 



他说走,就是真的走了,虽然当时也没想到能下那么大的决心。请假是麻烦一点,要是过去他一定只来软的不来硬的,但这一次就公事公办,该怎样怎样,也好在不在自己科里。轮转在外,虽然收入各方面做个二等公民,但是责任也是二等的,他手里有假期,说了休息就休息,并不用在意别人的情面。 

五天公休,加上十六天积休,算他到此为止这辈子所有的假期,算上双休日,恰好四个星期。有这四个星期就够了。 

张起灵即使要知道应该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这一点,他预料错了。 

门诊八点上班,病房里八点交班,所以门诊医生都不会回楼上参加交班。但是也有特例,星期五的时候提早半个小时交班,住院总特意通知了楼下急诊门诊的人来上班的都回来听一下。张起灵就去了。

他不能单纯解释自己的心态是“参加会议”。科主任特意把医保药比控制等等事宜拿到前面来讲。张起灵没听进几个字,大意无非是医保病人少开药降低医保支出,自费的无所谓不考核。他只注意到一点,吴邪不在。 

八点快到了,主任差不多啰嗦完了,最后再强调一下费用控制和个人奖金挂钩云云。张起灵的工作衣在楼下,穿着自己的衣服本来就显眼,他一站起来准备出去,房间里就有一半的人都朝他看了。他又确认了一下,真的没有吴邪。 

可能是在病房里换药。吴邪不是他们科室的,对这些常规事务没什么太大兴趣,总是只关心自己活干完了没。 

这样想想他也就释然了。 

在座两三人起身撤场,示教室里一下子声音多起来,好比课间。张起灵被一个同事叫住,在进门处又说了几句话。他们边上是靠墙站的一溜实习生,都在低头窃窃私语。 

张起灵近旁的这个忽然说:“你也太倒霉了。” 

另外一个道:“就是呀,谁知道他会请假,一点先兆也没有的。现在组里就剩我一个可以随便差差的,不要太忙!我要疯了!” 

他有点在意,留心又听了几句。是刘大奎组里的。 

这边一说完,他立即从楼梯间走到下一层,匆匆进入病房走廊,看到迎面一个护士,就拦住她问:“有没有看到吴邪?” 

护士略有点诧异,过了一会回道:“他……没看到。”边上走上来一个护工,对他们谈话很感兴趣的样子,护士便转头,问了她一声:“小吴医生呢?是不是在换药?” 

护工笑道:“哎哟你还不知道,小吴医生请假来,听说请了一个月,是不是结婚去了啊?” 

护士诧异道:“你不要胡说!他好像女朋友都没有的,整天在相亲。” 

护工道:“我没有瞎说呀,我听楼上的那个胖医生说的,说小吴医生跟他也没打招呼,说走就走了,估计是到希腊结婚去了。” 

护士笑道:“为什么是希腊?” 

那个阿姨也笑了,道:“胖医生是说西郊公园的那一边,简称希腊。” 

护士忍不住笑出了声,转过脸向张起灵道:“张起灵你找他干嘛?你听到嘛,胖子说他回乡下结婚去了。” 

张起灵严肃的表情似有不近人情,他只是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小事情。”说完回头就走了。 

门诊病人还是很多,坐着听听写写没办法停。而在两个患者交替的那一点点空隙里,他低头随手拉开了抽屉,里面是他的手机,压在一本药物手册上。手伸到里面去,滚出来的,是个空的宝特瓶。 

他立即合上抽屉,下一个病人已经来了。一个上午看八十几个号,没有自己的时间,也不会去想别的。 

但是他还是会想起吴邪笑他是“出台接客”。门诊上班时间固定,又不用值班,本来不是因为这些变故,凭他的职称他也快轮到了。吴邪那里他也能照顾更多一点。吴邪那么大个人了,他也只是想照顾他。 

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分开,但是他没想到是这种形式。而再想起自己有多得意,对他说了“原来以为我会孤独终老。” 

他下笔太重,病历被笔尖划破了一道,他顿了顿,换了一行继续写。 


下午相对早上要空闲一点。过了三点外面漆黑一片,下了场大雨,空气里都是清冽的秋雨气息。他的车停在小区里不知怎么给撞掉了一侧前灯,送去修了,下班时候还在下雨,备用伞在楼上,不愿上去拿,也就不走一站路去坐地铁,只是在院门口等了一会,叫了辆出租车。 

下班高峰又是下雨天,路途拥挤,开开停停,上车时雨停了一阵。张起灵侧着头看窗外,掠过的行道树,风一阵叶子噗噗往下落。过了这个红灯,并行的骑车人渐渐被甩到后头。但是机动车道更堵,他们的车速渐渐慢下来,后面的骑车人又断断续续超了上来。 

他起先没注意,后来才逐渐清晰,然而就要掌握那种半昧不明的度,在没特别看清楚时,那个紧跟着的红衣骑车人,真像是吴邪。 

简直就是吴邪。 

清爽的短发,没有穿雨衣,敞着红色外套,迎风踏着车,不太快也不慢,有时到他们前面,有时又落到后面。 

窗上慢慢有一些水滴划过,倾斜的一道一道,他贴朦胧的玻璃近,那些雨滴就像直接打在他脸上,司机开了广播,传来欢快到不可思议的旋律,像个电影的画外音,雨中曲,撑伞路过随意在心里哼唱,英语又隔了一层,然而反而异常直白。应和雨拍打在车顶上的声音,空箱上微弱的敲击踩着节奏,那些雨水密集起来,外面的景色都洗刷模糊了,那些雨直接打进他眼底——突然天蓝碧洗,情涌如潮,突然柔风生暖,我终悉心有所属——而那些雨就是划过脸颊他的泪。 

他低下头,合起手,流下的泪打湿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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